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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学的统一与变异

经学发展到唐代,进入了一个总结和变异的时代。安史之乱前,经学从分立走向统一,同时出现“疑古”、“惑经”倾向;安史之乱后,啖助、赵匡、陆淳舍传求经,形成一个有影响的学派。

一、经学的统一与“惑经”的出现

经过400多年的社会变动,到唐太宗贞观年间实现全面统一。贞观二年(628),唐太宗君臣在讨论“近代君臣治国,多劣于前古”的原因时,王珪提出:

古之帝王为政,皆志尚清静,以百姓之心为心。近代则唯损百姓以适其欲,所任用大臣,复非经术之士。汉家宰相,无不精通一经,朝廷若有疑事,皆引经决定,由是人识礼教,治致太平。近代重武轻儒,或参以法律,儒行既亏,淳风大坏。[1]

唐太宗“深然其言”。于是,百官中“学业优长,兼识政体者”多进官阶,累加升迁。同时诏停周公为先圣,始立孔子庙于学堂,以仲尼为先圣;大收天下儒士,令至京师予以提拔。“学生通一大经以上,咸得署吏。”然而,科举考试的主要科目“明经”科却面临一个问题,儒家经典经汉魏数百年的变异,不仅文字互有异同,注疏更是多种多样,无法确定“标准答案”,给考试阅卷带来许多难以解决的困难。

更为重要的是,前代流传下来的经典已经渗入形形色色的思想观点,有的包含着浓厚的天人感应色彩,有的则夹杂着谶纬神学的印记,还有的倾向虚无的玄学思想,加之今古文之争、南学北学差异等等,不完全符合唐初“大一统”政治的需要。统一儒家经典,实际上也是统一官方意识形态,统一教育方针。

贞观四年(630),开始了统一经学的第一步――统一儒家经典的文字。

唐太宗以经籍去圣久远,文字讹谬,诏中书侍郎颜师古于秘书省考定《易》、《诗》、《书》、《礼》、《春秋》“五经”。这五部经书,是儒家经典的主体。“五经”的说法,早在西汉时就已经出现。

颜师古(581-645),名籀,字师古,以字行于世。少时即继承家学传统,博览群书,尤精文字训诂。受命之后,经过三年的核校,将“五经”文字校定完毕。由于各家“传习师说,舛谬已久”,对于颜师古的校定不以为然。唐太宗又诏宰相房玄龄会集儒生“重加详议”。颜师古针对儒生们提出的非难,征引晋、宋以来的古本,对于每一个问题都从容地“随方晓答,援据详明,皆出其意表”,答辩的结果是“诸儒莫不叹服”,唐太宗也“称善者久之”。七年(633)十一月,新校定的“五经”作为《五经定本》,正式颁行天下。

唐太宗崇儒学,为的是在思想领域结束魏晋南北朝以来玄学、佛学和儒学解经纷纭的局面,注释要求统一,读音要求规范,这在当时也是大势所趋。陆德明《经典释文》与孔颖达《五经正义》,正好符合时代要求,唇齿相依,相辅而行。

陆德明(约556-628)[2],本名元朗,后以字为名。生于北周,长于南朝陈,陈亡入隋。唐初为秦王府文学馆学士、太学博士,终官国子博士。《经典释文》的撰著时间,历来争论不休,但唐太宗获读后大加称赞,并赏赐其家属,表明其书是陆德明在隋朝的30余年,也即他年富力强之时完成的。

《经典释文》侧重经籍读音的划一,也兼及字义。《序录》实际是一部小型经学史,从中可以了解隋以前经学发展的沿革和基本情况。经注流传自有其本身的规律,如何确定注本,陆德明不依是否流传和淘汰定其优劣,而是从客观实际和学术承传出发。所依注本,《周易》主王弼、韩康伯注,《尚书》主孔安国传,《诗》主毛传郑笺,《三礼》(《周礼》、《仪礼》、《礼记》)主郑玄注,《春秋左氏传》主杜预注,《公羊传》主何休注,《谷梁传》主范宁注,《孝经》主郑注十八章本,《论语》主何晏集解,《老子》主王弼注,《庄子》主郭象注,《尔雅》主郭璞注。这14种经注,如果孔安国传属于魏晋时期伪作,则汉代注6种,魏晋注8种。除开《老子》、《庄子》,儒家经典的标准注本基本确定下来。《孝经》后来由于唐玄宗的御注本流行,郑注遂废。孔颖达《五经正义》采用的都是陆德明《经典释文》所选注本,一直流传。儒家经典十三经,《孟子》之外,所用注本也都遵循的是《经典释文》,陆德明的首创之功不可没。

《经典释文》所依注本,魏晋多于汉代,南学多于北学。但陆德明对于经学的看法和治经的方法则是汉学系统。因此,他特别重视和强调“音训”。《经典释文序》这样写道:“古今并录,括其枢要,经注毕详,训义兼辨,质而不野,繁而非芜。”《条例》对“音训”的沿革及注音更是多所总结:“先儒旧音,多不注音。然注既释经,经由注显,若读注不晓,则经义难明。”注经既要懂得字音,又要了解字义,运用音义要与经文相合。因此,历来评价《经典释文》,都非常重视它在这一方面的成就:

(《经典释文》)所采汉、魏、六朝音切凡二百三十余家,又兼载诸儒之训诂,证各本之异同。后来得以考见古义者,《注疏》以外,惟赖此书之存,真所谓残膏剩馥,沾溉无穷者也。[3]

总之,陆德明既尊周、孔,又尚老、庄;既重汉学郑注,又重玄学王注,儒道兼通。《经典释文》亦非汉非玄,或叫作既汉既玄,表现着隋唐时期经学发展所处时代特征。

在统一五经的文字之后,紧接着的便是对经文作统一的义疏。

唐太宗因“儒家多门,章句繁杂”,诏颜师古与国子祭酒孔颖达等诸儒撰《五经义疏》,后定名为《五经正义》。正义,就是正前人之义疏。不论南学、北学的差异,还是今文、古文之争,亦不囿于哪家哪派,而是将前人注疏统统看作资料,辨析各家之说的优劣短长,翦其繁冗,撮其机要,取其文证详悉、义理精审之说,对《五经》的内容及思想作出标准统一的解释。

孔颖达(574-648),自幼就读儒家经典,及长尤精《左氏传》、郑氏《尚书》、王氏《易》、毛《诗》、《礼记》。贞观年间,长期在国家最高学府――国子监为博士、司业、祭酒。《五经正义》的始撰时间记载不详,最初完成时间在贞观十二年(638)。《唐会要》这样记载:

贞观十二年,国子祭酒孔颖达撰《五经义疏》一百七十卷,名曰《义赞》,有诏改为《五经正义》。[4]

由于各家承传分歧相沿已久,太学博士马嘉运“以(孔)颖达所撰《正义》颇多繁杂,每掎摭之,诸儒亦称为允当。”[5]贞观十六年,唐太宗又诏对《五经正义》“更令详定”。原班人马外,又分别增加若干学有成就者,最后由赵弘智“复更详审”。高宗永徽二年(651),孔颖达卒后第三年,再一次“刊正”。至永徽四年,《五经正义》“刊正”完成,高宗下诏“颁于天下,每年明经,依此考试。”[6]《五经正义》的完成,使朝廷对历代“五经”注释的是非曲直、优劣可否作了一次总评价,成为汉代以来儒学发展进程中一个重要的里程碑。

《五经正义》注本的选定,采用全国颁行的标准本,即陆德明的《经典释文》、颜师古的《五经定本》。《五经正义》特别重视前人的经学研究成果,这在各序都有说明。撰著过程中,虽然遵循“注宜从经,疏不破注”等古训,但在所引注、疏之外,又力求旁征博引,汇集众家经说。孔颖达的经学理论,也分布在各序之中。

首先,关于“大一”之理,《礼记正义》一开头就作如是说:

夫礼者,经天地,理人伦。本其所起,在天地未分之前。故《礼运》云:夫礼,必本于大一。是天地未分之前,已有礼也。礼者,理也,其用以治,则与天地倶兴。

这显然是吸收了道家关于“道”的说法,“大一”实亦源于老、庄。孔颖达等将儒家之礼说成源于“大一”,先于天地而形成、存在,是为了论证礼的永恒。“礼”者,天地之“理”也,体现万物自然之“理”。虽然孔颖达等从佛、道二教学说中借用了一些观点和论辩方法,但又十分注意划清儒与佛、道的界限。在《周易正义序》中说:“原夫易理难穷,虽复元之又元,至于垂范作则,便是有教而教,若论住内住外之空,就能就所之说,斯乃义涉于释氏,非为教于孔门也。”“今既奉敕刪定,考察其事必以仲尼为宗,义理可发。”

其次,尝试将“心”、“性”、“欲”与儒家礼法规范结合起来。《礼记正义序》提出“心”、“性”、“情”、“欲”等概念,对于儒家学说是一个突破。

夫礼者,经天纬地,本之则大一之初;原始要终,体之乃人情之欲。夫人,上资六气,下乘四序,赋清浊以醇醨,感阴阳而迁变。故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物而动,性之欲也。喜怒哀乐之志,于是乎生;动静爱恶之心,于是乎在。

孔颖达等感到,单纯靠重复儒家教条已经不足以对抗佛、道二家在思想领域的攻势,便也论起“心”、“性”、“情”、“欲”,乃至于“动”、“静”、“理”、“道”等等,将佛、道二教的概念拿来为己所用,并从正面肯定其自然性、合理性,以此引申“礼”最符合人的本性。

其三,“上裨圣道,下益将来”。在《周易正义序》结尾处,孔颖达写出注疏儒家经典的心愿――“庶望上裨圣道,下益将来”,这一思想贯穿整个《五经正义》。孔颖达探讨“五经”的起源及功用,尽量追溯远古,表现出对儒家经典的崇拜。只有讲到经学的具体历史作用时,才表现出比较理性的态度。《五经正义》对于经与注的具体解释是周详而明白的,对于“五经”的说明则兼有儒、道,包纳秦、汉、魏晋南北朝以及隋朝的各种主流思想,熔冶于一炉。

从陆德明《经典释文》、颜师古“五经”定本,到孔颖达《五经正义》,儒家主要经典有了音训、文字、义疏彼此配套的标准定本。官方对于儒家经典的统一,使儒学走向自身发展的高峰。但由于是“钦定”的思想,同时又使之趋于僵化。日后一些有胆识的学者适应社会变化的需要,便开始“以己意说经”,打破《五经正义》的成说。

《五经正义》受佛、道等思想的影响,出现某些对于心性义理的探讨,尽管还非常粗略,却应加注意。

经过高宗、武则天半个多世纪政权、思想的变革,出现了刘知几“疑古”、“惑经”倾向,分别对《尚书》、《春秋》的内容进行探讨。

刘知几(661-721),字子玄,彭城(今江苏徐州)人。武则天长安三年(703)兼修国史,累迁凤阁舍人。中宗时完成史学理论著作《史通》20卷,累迁太子左庶子。

《史通》涉及儒家经典处颇多,《疑古》、《惑经》二篇专对“五经”中的《尚书》、《春秋》二经。但其立论的视角,则是用史学的眼光看问题。

《疑古》篇分析《尚书》记事缺略的原因,一是“古人轻事重言”,二是“拘于礼法,限以师训”,三是“外为贤者,内为本国,事靡洪纤,动皆隐讳”,再加以“古文载事,其词简约”,因此,“讦其疑事”凡有十条,即所谓“十疑”。“十疑”中除了第一疑外,皆为禅让嬗代之事,大多为后儒层垒的神话传说,谁也不会相信那是历史的真实。

《惑经》篇“切详”《春秋》之义,提出十二未谕、五虚美,批评《春秋》的缺失:

夫子修《春秋》也,多为贤者讳。……情兼向背,志怀彼我。苟书法其如是也,岂不使贤人君子,靡惮宪章。(“其所未谕三也”)

夫子之修《春秋》,……其间则一褒一贬,时有弛张,或沿或革,曾无定体。(“其所未谕九也”)

《春秋》记他国之事,必凭来者之辞。而来者所言,多非其实。或兵败而不以告败,君弑而不以弑称。……皆承其所说而书,遂使真伪莫分,是非相乱。(“其所未谕十二也”)

自夫子修之《春秋》也,盖他邦之篡贼其君者有三,本国之杀逐其君者有七,莫不缺而靡录,使其有逃名者,而孟子云:“孔子成《春秋》,乱臣贼子惧。”无乃乌有之谈欤?(“其虚美三也”)[7]

从这些论述中,人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刘知几是在为探索历史的真实而怀疑儒家经典。

与“惑经”同时,刘知几还以一个专篇――《申左》,用《春秋》三传较其短长:“盖《左氏》之义有三长,而二传之义有五短”。造成《公羊》、《谷梁》二传“五短”的原因,主要是二传依经为主,故求其本事则太半失实。而唯有《左氏》实录,才使善恶毕彰,真伪尽露。

尽管刘知几表现出“惑经”的倾向,但仍然没有能够摆脱唐代前期《五经正义》的樊篱,解《春秋》还是以《左传》为主。

二、社会变动引出的“思想危机”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安史的铁蹄、八年的战乱,彻底粉碎了唐朝君臣、士大夫们的“风流温柔乡”。当人们从迷梦中清醒之后,发现贞观、开元那样的“治世”已经一去不复返。中央皇权削弱,藩镇割据形成。政治危机导致“思想危机”,首当其冲的自然是作为官方思想基础的经学的更新问题。

安史乱后,思想观念的最明显变化是,社会普遍接受自印度传入中土数百年的禅宗思想,使之在中华大地生根、开花。

一切思想体系都有一个共同的根源,即某一时代的心理。在中华大地传播了几个世纪的禅宗思想,终于在安史之乱后遇到了适合它的“时代心理”。贞观、开元“盛世”,整个时代的心理基调是开放、豪迈、热情、向外的,充满生机和自信。那时,佛教彼岸世界的诱惑力只限于下层贫困百姓,在思想文化领域尚未引起多大兴趣。但当“盛世”一去不复返的现实摆在了眼前,再去回顾过去的美好世界时,强烈的反差使大多数士大夫产生出难以平复的失落感。

以中国士大夫的人生哲学而言,普遍存在两个既相背离又相联系的方面,即入世与出世、进取与隐退、杀生成仁与保全天年。当社会、时代为其创造了进取的条件,创造了理想追求与欲望满足的可行之路时,儒家人生观的积极面便占据主导地位,自信、向上。相反,则消极、退隐,以求保全自己,陶醉于有限的自我满足中。更何况,老庄哲学中早就包含着退让、自隐、追求自在适意的人生观。如今的巨大失落感,使大多数的士大夫都在寻求内心空白的填充剂。佛教彼岸世界便成为他们寄托心灵、获得解脱的最佳境界。“终日昏昏醉梦间,忽闻春尽强登山。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佛教获得了渗入士大夫阶层的心理基础,尤其是禅宗南宗的“顿悟”说更加投合士大夫们的心意。南禅宗固然也要人们禁欲,但并不严格。相反,它既不坐禪,又不苦行,也不念经,只不过是一种精致高雅的生活。说白一点,既允许在此岸尽享声色伎乐,又发给先登彼岸的入场券;既可兰若谈禅,又能坐朝论政。因此,“上而君相王公,下而儒老百氏,皆慕心向道。”[8] 佛教典籍作如是说,世俗著述又是怎样记载的呢?

《新唐书·五行志二》也这样写道:“天宝后,诗人多为忧苦流寓之思,及寄兴于江湖僧寺。”即使顔真卿那样“舍身取义”的忠烈之臣,虽然自称“不信佛法”,但也承认自己“好居佛寺,喜与学佛者语”。德宗时,宰相齐映、赵憬等,与禅宗马祖道一、百丈怀海一系的高僧来往密切,“或师或友,齐(映)亲执经,受大义为弟子”[9]。

不过,此时士大夫们对禅宗多是盲目崇拜,尚未真正领悟其指归。有的甚至对佛教是什么也没弄清楚,见菩萨就顶礼膜拜,是佛就信。

在佛教特别是禅宗思想迅速渗透到中唐士大夫阶层的同时,关于传统思想文化的研讨出现了多元的趋势。宪宗时,李肇对代宗以来的学术变化有过一段简要概述,表明各专门之学的发展:

大历以后,专学者有蔡广成《周易》,强象《论语》,啖助、赵匡、陆淳《春秋》,施士丏《毛诗》,刁彝、仲子陵、韦彤、裴苣讲《礼》,章廷珪、薛伯高、徐润并通经。其余地理则贾仆射,兵赋则杜太保,故事则苏冕、蒋乂,历算则董和,天文则徐泽,氏族则林宝。[10]

其中,啖助、赵匡、陆淳《春秋》学,后面详叙。“兵赋则杜太保”,指杜佑所撰《通典》。“氏族则林宝”,乃林宝所撰《元和姓纂》,是一部姓氏谱。苏冕“缵国朝故事”编为《会要》40卷,书虽失传,但基本内容都被采录入《唐会要》一书。贾耽的地理书,只有残篇传世。

从这段记述可以看出,代宗到宪宗之际,思想文化各个领域,如经学、社会学(杜佑《通典》)、地理学、历史学、姓氏学以及天文、历算等,都取得不同程度的进展,甚至是突破性的进展。这应当说是社会变动改变着人们的观念,在新观念的带动下促进学术文化发展的结果。

经学研究,除《春秋》而外,仅知施士丏、仲子陵的成就“最卓异”。施士丏(又作匄),“兼善《左氏春秋》”,后来唐文宗以其为“穿凿之学,徒为异同,但学者如浚井,得美水而已”。仲子陵治《礼》,“以文义自怡”[11]。从上述对此二人的评语看,显然都是重义理的。由此可以认为:自代宗始,经学研究出现新趋势,普遍脱离此前的章句之学。官方经学思想,即官方统治思想的基础,正面临着来自各个方面的挑战!

宪宗时的学者刘肃大为感叹地说:

贞观、开元述作为盛,盖光于前代矣。自微言既绝,异端斯起,庄、列以仁义为刍狗,申、韩以礼乐为痈疣,徒有著述之名,无裨政教之阙。圣人遗训,几乎息矣。[12]

“圣人遗训,几乎息矣”,正是当时官方统治思想“危机”的写照!

安史之乱长达8年,战乱终告结束,最高统治集团开始反思。

最初的反思,是从一年一度的贡举制度入手的,亦即从思想教化方面寻找致乱的原因。礼部侍郎、主考官杨绾以为:“国之选士,必藉贤良。盖取孝友纯备,言行敦实,居常育德,动不违仁。”“夫如是,故能率己从政,化人镇俗者也。”而近世“争尚文辞,互相矜炫”,“其道弥盛,不思实行,皆徇空名,败俗伤教”。“朝之公卿,以此待士;家之长老,以此垂训。”其结果,使“太平之政又乖矣”。为此,主张“依古制”,县令察孝廉,取德行著于乡闾、学业知经术者,荐于州;刺史试其所通之学,送于尚书省。朝廷择取贡士,必通一经,对策皆“古今理(治)体及当时要务”,上第即授官,中第得出身,下第则罢归。杨绾希望,“数年之间,人伦一变”,使“居家者必修德业,从政者皆知廉耻”,认为“教人之本,实在兹焉。”这是试图以科举取士为导向,用以维系不断受到冲击的统治思想。

代宗认为这的确是思想领域内的重要议题,便下诏诸司通议。给事中李栖筠、尚书左丞贾至、京兆尹兼御史大夫严武等所议,与杨绾颇多共同之处。贾至的奏议,最具代表性。其议云:“夏之政尚忠,殷之政尚敬,周之政尚文,然则文与忠、敬,皆统人之行也。”“是故前代以文取士,本文行也,由辞以观行,则及辞也。”如今,“试学者以帖字为精通,不穷旨义”,“考文者以声病为是非,唯择浮艳”。接着,便将“浮艳”取士之风与治乱兴衰紧紧联系在一起:

是以上失其源而下袭其流,波荡不知所止,先王之道,莫能行也。夫先王之道消,则小人之道长;小人之道长,则乱臣贼子生焉。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渐者矣。渐者何?谓忠信之陵颓,耻尚之失所,末学之驰骋,儒道之不举,四者皆由取士之失也。[13]

在这一关于科举制度的辩论中,普遍感到了“末学驰骋,儒道不举”的状况。因此,大都主张改变有“诱导之差”的“取士之术”,恢弘儒教,复振经术之学,使“礼让之道弘,仁义之道著”,“逆节不得而萌也,人心不得而摇也”。

然而,思想文化问题并不像杨绾、贾至等人想的那么简单,已经实行了一个半世纪的进士科举,岂是一道诏命可以废止的!改变“末学驰骋,儒道不举”的现状,更不仅仅是科举取士有“诱导之差”的问题。试图通过科举取士来“诱导”风化,恢弘经术,复振儒学,议论虽佳,却行不通,最终不了了之。不过,这一番争论对当时的思想界还是有所影响的。啖助在“集三传,释《春秋》”时,与贾至关于夏、商、周三代之政尚忠、尚敬、尚文的说法,是前后呼应的。

终代宗之世,最高统治集团确实感到官方据以为基础的儒学、经学受到“末学”的剧烈冲撞,出现危机。但是,如何摆脱这种思想“危机”,却处在困惑之中。

三、《春秋》新学的兴起

当朝野上下普遍有感于传统思想日渐衰微之际,远离京师的东南一隅悄然出现了一个小人物的《春秋》经、传研究。数十年后,终于形成颇具影响的学派,占据了中国经学史上不容忽视的重要一席。

前文所引李肇叙代宗大历以后“专门之学”,有“啖助、赵匡、陆淳《春秋》”,便是中唐兴起的重要学派。

关于啖助等研究《春秋》经、传的情况,最早、最详细的记述便是经陆淳(后改名陆质)整理的《春秋集传纂例》卷1所收《修撰始末记》。

啖助(724-770),字淑佐,祖籍赵州,后徙关中。玄宗末,客居江东。恰逢安史之乱,不得还归中原,遂以文学入仕,为台州临海尉,又调润州丹阳主簿。任满之后,在家著述。“始以上元辛丑岁,集三传,释《春秋》。”上元辛丑岁(761),正当安史之乱第6个年头。上一年年底,浙东一带还有过“刘展之乱”,攻占润州、升州等地。藩镇跋扈,祸乱不断,对形成其思想学说,有着直接影响。啖助“集三传,释《春秋》”,前后历时10年,“至大历庚戌岁(770)而毕”。此间,陆淳从学于啖助。就在集释即将告成的这一年,赵匡自宣歙观察使府往还浙中,途经丹阳,“诣室而访之(啖助),深话经意,事多响合。期返驾之日,当更讨论。”不想啖助竟与世长辞,年仅47岁。啖助逝后,陆淳“痛师学之不彰,乃与先生之子异,躬自缮写,共载之以诣赵子。”[14]

赵子,即赵匡,字伯循,天水人,为宣歙观察使陈少游幕府,累随镇迁转。此时,赵匡正随陈少游赴浙东观察使任。先前相约,与啖助“当更讨论”的“经意”,如今只能由赵匡来进行“损益”增删了。其后,陈少游迁扬州长史、淮南节度使,赵匡又随任至扬州,为淮南节度判官。

陆淳(?-805),字伯冲,吴郡(今江苏苏州)人。陈少游镇淮南之后,大约因赵匡的关系,知其有才气,遂辟为淮南从事。这样,赵匡、陆淳二人便可以随时随地切磋《春秋》经、传。赵匡一面因啖助学说而加“损益”,陆淳则一面“随而会纂之”。“至大历乙卯岁(775)而书成”,即今天所见《春秋集传纂例》10卷。随即,陈少游又荐之于朝廷,诏授陆淳太常寺奉礼郎。陆淳入朝后,“累迁左司郎中,坐细故,改国子博士,历信、台二州刺史”,与韦执谊相友善。此间,另撰《春秋微旨》3卷、《春秋集传辨疑》10卷,阐发啖助、赵匡学说。顺宗即位,韦执谊为相,征陆淳为给事中、皇太子侍读。为避皇太子名讳,改淳为质,史书称其为陆质。陆淳与韦执谊、柳宗元、刘禹锡、吕温、李景俭等结为“死友”,参预了王伾、王叔文发动的“永贞革新”活动。

啖助的学说,起初几乎不为人知,历经30余年,始由陆淳而闻名。细论起来,这一学派的形成,首创其说者推啖助,充分发挥者为赵匡,整理推广者是陆淳。三人之间,啖助、陆淳为师生,赵匡、陆淳为益友。这有吕温代陆淳所写《代国子陆博士进<集注春秋>表》(宪宗)为证:“以故润州丹阳县主簿臣啖助为严师,以故洋州刺史臣赵匡为益友。”[15]前引陆淳《修撰始末记》,亦只称啖助为“先生”,而呼赵匡为“赵子”,赵匡与陆淳显然没有师生关系。两《唐书·陆淳传》以陆淳师赵匡、赵匡师啖助,实是一大谬误!

先前官方颁布《五经正义》,其中《春秋正义》只尊《左传》。科举取士,明经科以《春秋左氏传》为大经,以《春秋公羊传》、《春秋谷梁传》为小经。[16]当时学子,则仅知有《左传》,不闻有公、谷;多知《左传》史事,少闻《春秋》义理。但当安史乱后藩镇割据形成,社会现状恰似孔子所处时代――“周德虽衰,天命未改”。如果再尊《左传》,岂不等于承认诸侯可以挟天子的历史。这是中唐以来最高统治集团极不情愿,也最担心的事情。事实虽然不能夠改变,但又不允许其成为“以下犯上”的历史“根据”,就得另外想出一种新的说法来。好在这样的说法,老祖宗那里早就有过。解《春秋》,自西汉以來就一直有左氏、公羊、谷梁三家,而公、谷两家不说史实,只谈义理,正可以从中发掘适合需要的“根据”。在这种背景下,啖助不仅亲身感受到安史之乱的祸害,还目睹了浙东刘展的反叛,决定通过史实与义理的对照,重新阐释《春秋》经意。

啖助“集三传,释《春秋》”的基本原则是:

《老氏》曰:“大道甚夷,而人好径。”信矣!故知三传分流,其源甚同,择善而从,且过半矣。归乎允当,亦何常师。

予辄考核三传,舍短取长。又集前贤注释,亦以愚意裨补阙漏,商榷得失,研精宣畅,期于浃洽。尼父之志,庶几可见。疑殆则阙,以俟君子。[17]

这里引用《老子》之言,表明“三教”融合在此时已经成为一种趋势。“集传”《春秋》,“择善而从”、“取长补短”,实在是要为《春秋》学注入新的生气。

《春秋集传纂例》10卷,将三传所记大小事件,依所订“义例”进行取舍后,按问题分类,再以时间先后重新编排,恰似一部分类的“春秋大事纪”,集中了啖助、赵匡学说的精华。

《春秋集传辨疑》10卷,主要记录啖助、赵匡二人对三传有关笔法、褒贬以及地名的考察、攻驳之言,以赵匡之说居多。

《春秋微旨》3卷,为陆淳本人的著述。先列三传异同,间或用“啖氏曰”、“赵氏曰”断其是非,但主要用“淳闻于师曰”的形式发表本人见解。他这样表述自己编著《春秋微旨》的目的:

其有与我同志思见唐虞之风者,宜乎齐心极虑于此。得端本清源之意,而后周流乎二百四十二年褒贬之义,使其道贯于灵府,其理浃于事物,则比屋可封,重译而至,其犹指诸掌尔!宣尼曰:“如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矣。”岂虚言哉![18]

如此借重孔子之语以自况,用以表达他个人抱负!

这三部书传本较多,但缺系统整理。以翻阅方便而言,“玉玲珑阁丛刊”、“古经解汇函”及“四库全书”等都同时收录了这几部书,可任取一种了解其详。由于三部书的内容庞杂,现将其基本观点和主要贡献归纳如下。

(一)新解《春秋》宗旨

《春秋集传纂例》的第一篇就是《春秋宗旨议》,明确指出:“夫子所以修《春秋》之意,三传无文。”由于后学各立一说,各执一词,以致众说纷纭:说《左氏》者(如杜预),“以为《春秋》者,周公之志也。暨乎周德衰,典礼丧,诸所记注,多违旧章,宣父因《鲁史》成文,考其行事,而正其典礼,上以遵周公之遗制,下以明将来之法。”言《公羊》者(如何休),“则曰夫子之作《春秋》,将以黜周王鲁,变周之文,从先代之质。”解《谷梁》者(如范宁),“则曰平王东迁,周室微弱,天下板荡,王道尽矣。夫子伤之,乃作《春秋》,所以明黜陟,著劝戒,成天下之事业,定天下之邪正,使夫善人劝焉,淫人惧焉。”对于这种种说法,啖助认为:

吾观三家之说,诚未达乎《春秋》大宗,安可议其深指?可谓弘纲既失,万目从而大去者也。

通过对照《春秋》,比较三传,啖助提出新的说法:

予以为《春秋》者,救时之弊,革礼之薄。……断自平王之末,而以隐公为始,所以拯薄欲勉善行,救周之弊,革礼之失也。

……

是故《春秋》以权辅正,以诚断礼,正以忠道,原情为本,不拘浮名,不尚狷介,从宜救乱,因时黜陟,或贵非礼勿动,或贵贞而不谅,进退抑扬,去华居实,故曰救周之弊,革礼之薄也。

这一关于《春秋》宗旨的论述,至少包括三个方面的内容。

1.“从宜救乱,因时黜陟”。

在“三纲废绝、人伦大坏”的“季世”,唐尧、虞舜之化难行,但“周德虽衰,天命未改”,应当“从宜救乱,因时黜陟”。

啖助依《公羊》之说,认为《春秋》“救周之弊,革礼之失”在“变周从夏”。而赵匡并不完全同意啖助的这一看法,却又发挥了啖助“以权辅正”思想,更加明确地提出“经”与“权”、“常”与“变”的认识:

啖氏依《公羊》家旧说云:“《春秋》变周之文,从夏之质”。予谓《春秋》因史制经,以明王道。其指大要二端而已,兴常典也,著权制也。[19]

所谓“循理守常曰道,临危制变曰权。”郊庙、丧纪、朝聘、蒐狩、婚娶等,是常礼常典,“违礼则讥之”,不违则不书。对于“非常之事,典礼所不及”者,则需要通权达变,即所谓“著权制”,也就是因时制宜。赵匡一面引孔子的话“可与适道,未可與立;可与立,未可与权”[20]来证实他的看法,一面着重孔子掌握权变的原则,即“游夏之徒不能赞一辞,然则圣人当机发断,以定阙中,辨惑质疑,为后王法,何必从夏乎?”社会发生变化,必须通权达变,但又不能随心所欲,应该“裁之圣心,以定褒贬”,即用“圣心”所“穷”《春秋》之“精理”,达到“从宜”、“因时”救乱的目的。所谓“精理者,非权无以及之”者,是说要穷尽“精理”,非通权达变不可。最后,赵匡用了一个更加简明而形象的说法:“《春秋》者,亦世之针、药也。”把《春秋》视为救治社会病症的针、药,一则以礼仪制度(常典)防备社会病症,二则以《春秋》“精理”(权制)因时救治社会病症。

2.“因史制经,以明王道”。

啖助认为,孔子作《春秋》是“伤主威不行”,所以要“首王正以大一统”。其“称天王以表无二尊,唯王为大,邈矣高矣”,尊王的宗旨十分明确。对于董仲舒、何休等人“黜周王鲁”说,啖助用怒责的语气斥之为“悖礼诬圣,反经毁传,训人以逆,罪莫大焉!”啖助集注经、传的最高准则是为了“尊王”,企图以“尊王”这个“理”来进行说教。赵匡进一步归纳《春秋》救世的宗旨说:

尊王室,正陵僭,举三纲,提五常,彰善瘅恶,不失纤芥,如斯而已。[21]

就是说,要通过历史来“举三纲,提五常”,以此为“彰善瘅恶”的准则,实现“尊王室,正陵僭”的目的。需要注意的是,此处的“尊王室”并非专指“尊周”,因为周道“不足为盛”。赵匡的“尊王室”,是将“王室”作为更高的境界来理解,是高于殷亦高于周的。由此,也就划清了与杜预所说《春秋》“上以遵周公之遗制,下以明将来之法”的界限。针对安史乱后皇室衰微、藩镇强大的局面,赵匡更是多有发挥。《春秋》中齐桓、晋文之霸,盟会侵伐,三传皆无义说,赵匡多所“损益”。如书中《盟会例》篇赵匡云:“王纲坏,则诸侯恣而仇党行,故干戈以敌仇,盟誓以固党,天下行之,遂为常情。若王政举,则诸侯莫敢相害,盟何为焉?”

3.“立忠为教,原情为本”。

啖助在论《春秋》“从宜救乱,因时黜陟”宗旨时提出:

夏政忠,忠之弊野;商人承之以敬,敬之弊鬼;周人承之以文,文之弊僿。救僿莫若以忠,复当从夏政。……唐虞淳化,难行于季末;夏之忠道,当变而致焉。

啖助引用孔子的这些言论,其用意很明白,周的礼乐法度(文)过于繁琐(僿),多流于形式,徒具虚文。例行公事的人,并不一定具备忠心和诚意。孔子修《春秋》是在维护正直忠纯,但同时又能够留意权变;希望恢复礼治,但又不太违背人情;虽然唐虞已不可复,夏代或许还可以相继。因此,应当摒弃形式,提倡内心的忠诚,即所谓“以诚断礼,正以忠道,原情为本”,这才是行为的最高准则。所谓“立忠为教”,即要树立“忠道”以行教化;“原情为本”,是说“忠道”本原于人的情性,要从根本上做起。

啖助、赵匡在以《春秋》大义为唐代立法时,取舍三传尤其注重“立忠为教”的“教”字,提出:

其辞理害教,并繁琐委巷之谈,调戏浮侈之言及寻常小事不足为训者,皆不录。…… 若说事迹,虽与经相符而无益于教者,则不取。

反过来,即使是“无经之传”,只要有“因会盟、战伐等事而说忠臣义士,及有谠言嘉谋与经相接者”,也都“略取其要”。[22]

至于陆淳,为了“立忠为教”,提出“以讳为善”的说法。经文中,僖公二十八年有“天王狩于河阳”的记叙,《左传》引孔子语批评晋侯“以臣召君,不可以训”。陆淳则说:“若原其自嫌之心,嘉其尊王之义,则晋侯请王以狩,忠亦至矣。”“原情为制,以诚变礼也。”就是说,通过其心理动机(“原情”),达到宣扬“尊王”和“忠”的目的。由此,他主张:“凡事不合常礼,而心可嘉者,皆以讳为善。”[23]社会历史有其复杂性,人们行为的动机和效果有时不一致,对其评判不应简单化。“不合常礼”的事应加批评,但在特殊情况下,出于“忠”心所做“不合常礼”的事,则应“以讳为善”。这是对其“忠”的肯定,即所谓“原情为本”、“立忠为教”。

上述各主要观点的形成,都可以归结到啖助对《春秋》的一个最基本的认识上,这就是:

《春秋》参用二帝三王之法,以夏为本,不全守周典礼,必然矣。[24]

上千年来,三传释《春秋》都以周代礼法为准则。就历史事实而言,孔子确曾强调过“吾从周”,《春秋》书中表现出的倾向无疑也是这样。但安史乱后,藩镇此起彼伏,如果讲《春秋》按周代礼法行事,就难以回避周初的分封,也就等于说安史乱后的藩镇抗命称王是符合周代“典礼”的了。那样的话,《春秋》作为传统经典,岂不就彻底失掉了“劝善惩恶”的“神圣”功用?为了保住《春秋》的“神圣”的“经典”地位,只能采取“信经驳传”的手法。《春秋》经还是好经,需要改变的只是三传中的陈旧观念,重新赋予《春秋》经以新意。啖助在引用司马迁“《春秋》上明三王之道”等言论后,把《春秋》说成是参用了唐尧、虞舜和夏、殷、周三王之法,并以夏为主,因而“不全守周典礼”。这显然是一种强加到《春秋》名下的说法,用意旨在否定分封制。分封制与郡县制之争,是汉唐之际的一大政治体制之争,几乎在思想文化领域的所有重要论著中都要涉及论列。

安史乱后,《春秋》学作为一个学派,首先从这一体制问题入手,形成较为系统而特点鲜明的思想学说,这已无庸置疑。但其为维护经典的“神圣”地位另强加“新意”的做法,似乎并没有使经典“神圣”起来。

(二)考三家得失,开疑古之风

自汉至唐,解《春秋》采三传者,如郑玄、范宁等,都专主一家。啖助、赵匡解《春秋》则不同,其超越先前各家认识之处,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1.“考三家短长”。

啖助认为,古代著述最先出自口耳相传,后来才逐渐形成文字。三传出自口传,后来著于竹帛,并以各家口传的祖师命名。《左传》对于周、晋、齐、宋、楚、郑等国记述详,是因为左氏曾得“数国之史,以授门人。义则口传,未形竹帛。后代学者,乃演而通之,总而合之。编次年月,以为传记”。同时,广采各种文献,如子产、晏嬰等人家传以及卜书、梦书、占书、纵横、小说家言,汇集一书。由此,形成《左传》的两大特点:

特点一,“叙事虽多,释义殊少,是非交错,混然难证。其大略皆是左氏旧意,故比余传,其功最高”;“博采诸家,叙事尤备”。

特点二,“以原情为说,欲令后人推此以及余事”,“能令百代之下,颇见本末,因以求意,经文可知”。

另一方面,则由于“作传之人,不达此意,妄以附益,故多迂谈”,而后来解释《左传》本末之人,更加牵强附会,“遂令邪正纷揉”,使学者迷失方向。

《公羊》、《谷梁》二传的形成, 同样是“初亦口授,后人据其大义,散配经文,故多乖谬,失其纲统。”加之他们“守文坚滞,泥难不通,比附日月,曲生条例,义有不合,亦复强通,踳驳不伦,或至矛盾,不近圣人夷旷之体也。”但其“大指亦是子夏所传,故二传传经,密于《左氏》。”“《谷梁》意深,《公羊》辞辨,随文解识,往往钩深”。[25]

这样的比较、对照,应该说是客观的。从记事的角度看,认为《左传》博采而驳其混杂;就解经的角度而言,考定《公羊》、《谷梁》二传之密而指其乖谬;以《公羊》、《谷梁》二传相比较,则《谷梁》意深。这种既有肯定又有否定的分析,贯串在三部传世的著述中。如说“《公》、《谷》守经,《左氏》通史”,故其文体不同;又如“《左氏》解经,浅于《公》、《谷》”等等。三部论著中所举不少例证,迄今仍然不能完全否定,更增加了其说“绝出诸家”的分量。

2.以上述认识为基础,提出一些惊世骇俗之说。不仅疑《左传》的作者,而且疑《公羊》、《谷梁》二传的作者。

《左传》非亲受经于孔子的“左丘明”所传,而是出于孔氏之后的门人。啖助只提左氏,而不提左丘明其人。赵匡则明确提出:“丘明者,盖夫子以前贤人,如史佚、迟任之流,见称于当时耳。”然后分析说:“焚书之后,莫得详知。学者各信胸臆,见《传》及《国语》倶题左氏,遂引丘明为其人,此事既无明文。”而“唯司马迁云:‘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刘歆以为《春秋左氏传》是丘明所为。”“班固因而不革,后世遂以为真。所谓传虚袭误,往而不返者也。”陆淳还加了一则小注:“《论语》云:‘左丘明耻之,某亦耻之’。”[26]以此证赵匡之说。同时,赵匡还认为《左传》、《国语》文体不伦,叙事乖刺,亦非一人所为。《左传》乃“广集诸国之史以释《春秋》,传成之后,盖其家子弟及门人,见嘉谋事迹多不入传,或有虽入传而复不同,故各随国编之,而成此书(按:指《国语》),以广异闻尔。”于是,大胆提出:

自古岂止有一丘明姓左乎?何乃见题左氏,悉称丘明?

自西汉以来,今文经学非议左氏,只在左氏不传经上,也未疑其作者。自赵匡此论始,《左传》的作者为何人,《左传》、《国语》是否出自一人之手,竟成了经学、史学研究中有争议的问题了。南宋时,陈振孙著录《国语》云:

自班固志《艺文》,有《国语》二十一篇,左丘明所著,至今与《春秋传》并行,号为《外传》。今考二书,虽相出入,而事辞或多异同,文体亦不类,意必非成一人之手也。司马子长云:“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又似不知所谓。唐啖助亦尝辨之。[27]

陈振孙亦赞同啖助(实际是赵匡)的观点,认为《左传》、《国语》不出自一人,并表示了对司马迁说法的怀疑。

在怀疑左丘明其人的同时,赵匡对公羊高、谷梁赤二人的真实程度也提出怀疑:

先儒或云:公羊名高,子夏弟子也。或云:汉初人。或曰:谷梁亦子夏弟子,名赤。或曰:秦孝公同时人。或曰:名俶,字元始。皆为强说也。儒史之流,尚多及此,况语怪者哉!

这些说法,或出桓谭《新论》,或出何休《公羊注》,或出阮孝绪《七录》。他们分别为西汉、东汉、南朝梁之人,都是根据传闻推测,不足为据。陆淳认为,不论左丘明、公羊高、谷梁赤,都是后儒“妄示广博”之说,特别在小注中写道:“历代儒生及修史之人,宜守正据实,而犹妄示广博,有此劣迹,况谶纬迂怪之徒哉!此叹息作伪之意也。”

3.三传有得有失,又有不可尽信之处。其不可尽信之处,便成为疑古的根据。

赵匡在批评班固沿袭司马迁、刘歆关于《左传》、《国语》作者的传闻之后,进一步用自问自答的方式将其论证理论化:

或曰:司马迁、刘歆与左丘明年代相近,固当知之。今以远驳近,可乎?

答曰:夫求事实当推理例,岂可独以远近为限!

这既是向唯古训是尊的传统的一种挑战,又是对唐初将传注法定化的一种蔑视!所谓“求事实当推理例”,即在占有材料大致相当的情况下,应当发挥主体意识来认识事物。后代人的认识水平和思维方法一般说是超过前代人的,占有材料大致相当,怎么可以用古人的认识来限制今人呢?更何况司马迁、刘歆的叙事本身也有不少自相矛盾之处!赵匡的这一说法,似可谓古代认识历史的一种“主体意识论”。应当指出,赵匡的这种“主体意识”的核心,是“理”和由“理”所决定的“例”。关于这个“理”字,后面再叙。

这里特别要提到的是,赵匡对《春秋》的“例”所表现的怀疑态度。

《春秋》的“例”,即其表示微言大义的条例,历来被奉为研究的圭臬。其中,影响最大的要数杜预释《左传》之“例”了。杜预称:“凡例,皆周公之旧典、礼经”。其“例”有云:“弑君称君,君无道也;称臣,臣之罪也。”赵匡驳道:“然则,周公先设弑君之义乎?”其“例”又有:“大用师曰灭,弗地曰入。”赵匡反问:“又周公先设相灭之义乎?”[28]周公时的“旧典”,怎么可能为后来春秋时期的“弑君”、大国吞灭小国事先规定出“义例”?这可以说是赵匡“求事实当推理例”的最有力的例证。

啖助、赵匡的大胆怀疑精神,显然对中唐以下的疑古辨伪开了风气之先。但他们对三传并非都一笔抹杀,这也是不应略而不提的。陆淳就曾明确说过:

啖氏新解经意,与先儒同者,十有二三焉。[29]

四、新经学的影响与地位

中唐兴起的《春秋》学派,自宋至清评价不一,甚至互相对立,截然不同。对此,人们有着种种解释,大多言之成理。但是,普遍忽略了一个关键性问题,即其正处在经学向理学转变的时期。

转折时期尚未定型的思想,自然容易引起来自各个不同方面的不同认识,下面分别评述。

在唐代后期至北宋初年,凡尊奉中唐《春秋》新学的,几乎没有庸碌懵懂之辈,多是接受其“从宜救乱,因时黜陟”的救世宗旨,试图实现“革新”或“新政”者。

前面已经谈到,陆淳本人直接参与了“永贞革新”活动,其他重要人物多是其弟子或私淑弟子,几乎都是家有其书。柳宗元是受陆淳影响颇深的一位代表人物,在《答元饶州论<春秋>书》中,对陆淳《春秋微旨》“纪侯大去其国”三例特别称赞,说:“见圣人之道与尧、舜合,不唯文、武、周公之志,独取其法耳”。其《非<国语>》一书“非左氏尤甚”,“黜其不臧,以救世之谬”,可视为是啖助、赵匡、陆淳之后的又一继作。柳宗元深受《春秋》学派影响,除章士钊《柳文指要》有论说,迄今仍少有人涉及。吕温早年就受学于陆淳,陆淳病故,著述尽付吕温。吕温在《与族兄皋请学<春秋>书》中强调:“夫学者,岂徒受章句而已,盖必求所以化人。”显然,也是要学以“救世”。至唐文宗之世,刘蕡对策,全文6700余言,竟有12处用“谨按《春秋》”的方式立意,指陈当时的祸患,“浩然有救世意”[30]。

到北宋仁宗庆历年间,孙复、刘敞等再倡《春秋》新说,使陆淳整理的三部书有了最早的刻本,为其学派的复兴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庆历新政”出现,也与新经学关系直接。

自中唐“永贞革新”至宋初“庆历新政”,面对“国势浸微”的局面,大都着眼于新经学“从宜救乱,因时黜陟”的救世之旨,因而几乎不存在持否定态度的情况。及至清末戊戌变法,也与新经学有着不解之缘。因此,可以这样说,中唐《春秋》学的“从宜救乱,因时黜陟”的宗旨,是举世公认并产生出久远影响的。

新经学“从宜救乱”之旨虽然可以借用来“托古改制”,但其强调的“以明王道”、“忠道原情”都是紧紧围绕“解经”而发的,对于现实中如何“明王道”,如何进行“忠道原情”,却又是“纸上谈兵”,没有能够提出具体的办法。当“庆历新政”如“永贞革新”般昙花一现之后,北宋政权面临的形势恰如欧阳修所说,“夷狄叛、盗贼起、水旱作、民力困、财用乏”[31]。为此,十分向往唐朝“为国长久”,又不满意五代时纂修的《旧唐书》“使明君贤臣、俊功伟烈,与夫昏虐贼乱、祸根罪首,皆不得暴其善惡”。仁宗君臣决定重新“刊修”《唐书》,在“补编阙亡”的同时,主要是对《旧唐书》进行“黜正伪谬”。于是,《春秋》学演变为唐史热。

在重新认识唐代历史的过程中,《新唐书》的“刊修”(主编)之一宋祁,从唐代以前经学发展出发,对中唐《春秋》学始持否定态度,提出严厉批评。他这样写道:

左氏与孔子同时,以《鲁史》附《春秋》作《传》。而公羊高、谷梁赤皆出子夏门人。三家言经,各有回舛,然犹悉本之圣人,其得与失盖十五,义或缪误,先儒畏圣人,不敢辄改也。

这是中唐以前经学演变的梗概,由此出发,宋祁进一步评论:

啖助在唐,名治《春秋》,摭诎三家,不本所承,自用名学,凭私臆决,尊之曰“孔子意也”,赵、陆从而唱之,遂显于时。呜呼!孔子没乃数千年,助所推著果其意乎?其未可必也。以未可必而必之,则固;持一己之固而倡兹世,则诬。诬与固,君子所不取。助果谓可乎?徒令后生穿凿诡辨,诟前人,舍成说,而自为纷纷,助所阶已。[32]

其后的批评,包括清代乾嘉学者,都没有超过这一范围。宋祁如此评论中唐出现的新经学思想,应当看到他是有一定客观原因的。北宋仁宗时期,新的理学思想尚在酝酿阶段,先前的经学思想虽然出现种种“危机”,受到各方面的冲击,却仍然是官方统治思想的基础。还应看到,宋祁是在总结唐代历史,而在唐代前期经学思想又是定于一尊的。《新唐书》要“黜正伪谬”,在思想领域除了佛教思想外,比较而言就要轮到啖助、赵匡、陆淳等人头上了。

宋初自孙复、刘敞再倡《春秋》之学后,“宋人说《春秋》,本啖、赵、陆一派”。值得注意的是,高度评价中唐新起《春秋》学,宋、元理学大师几乎是一致的。请看:

劭子(雍)曰:《春秋》三传而外,陆淳、啖助可兼治。

程子(颐)称其绝出诸家,有攘异端开正途之功。

朱子(熹)曰:赵、啖、陆淳皆说得好。

吴澄曰:唐啖助、赵匡、陆淳三子,始能信经驳传,以圣人书法纂而为例。得其义者十七八,自汉以来,未闻或之先。[33]

理学大师们的评价,何以与宋祁为代表的批评如此相悖?除开社会背景及各自看问题的角度等因素外,主要应从啖助、赵匡集传《春秋》、取舍三传的内在蕴含去寻找原因。而经学评论者们大都无视这一关键性的环节,只注意其对传统的义疏章句的变异,因而斥之为“穿凿诡辨”。相反,理学大师们则都很看重其内在蕴含与理学的相通之处,因而评价甚高。啖助、赵匡学说中,有两个取舍、损益的基本标准――“理”与“教”。关于“教”,前面已论说。

关于“理”,啖助是这样提出的:

予所注经传,若旧注理通,则依而书之;……若理不尽者,则演而通之;若理不通者,则全削而别注。[34]

赵匡在说“教”的同时,同样谈到“理”:

至于义指乖越,理例不合,浮辞流遁,事迹近诬及无经之传,悉所不录。[35]

对于“理”这个概念,啖助、赵匡并无专门的解释,但从其论说中是完全可以寻得其蕴含的,即“尊王”。以此注经、取舍三传,则为“理通”;反之,则为“理不通”。这个“尊王”的“理”,与其“明王道”的宗旨是相一致的。新经学提出的“理”,旨在“尊王”,“正以大一统”。韩愈提出的“道统”之“道”,用以维系“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间的伦理关系,其核心在“君臣”大义上。新经学提出的“教”,前已叙,强调“忠道原情”,重在伦理道德。韩愈也提出“教”,强调正心以修、齐、治、平,实际上仍然是教人们奉“平天下”者为至尊。啖助、赵匡提出的“理”与“教”虽然不如韩愈细致,但其内在联系是十分自然的,彼此相通的。由此,新经学与道统说之间便埋下趋于合流的伏线。这就是宋初石介等人为什么会在接受《春秋》新学舍传求经、尊王攘夷思想的同时,又成为韩愈之后、二程之前“发明一个平政底道理”的“第一等人”[36]的原因所在!

五、几点结论

通过上述考察,除开其“从宜救乱,因时黜陟”之旨影响久远而外,可得出这样几点结论:

其一,中唐《春秋》学结束了自汉至唐三传鼎立的局面,“变专门之学为通学”。从此,治《春秋》不再拘守三传。由《春秋》经学的变异影响到其他四经,传统的“五经”到了宋代都被重新解释。经学完成从汉学到宋学的转变,其明显的转折点始自中唐新起的《春秋》学。

其二,中唐《春秋》学以其“理”与“教”同韩愈“道统说”相通,经宋初石介等人使二者合流,推进了理学的形成与发展。这正是理学大师们普遍首肯啖助、赵匡、陆淳学派的根本原因所在。反过来说,中唐《春秋》学在官方思想开始发生重大转变的时刻,以其独有的个性特色成为此间关键性的重要环节。

其三,此前《春秋》学中所包含的“史之贵实”的精神,在这次经学变异当中遭到了严重的践踏。其后,史学著作渐渐趋于“空言义理”,“舍人事而言性天”。“尊王”的“理”被推奉到无以复加的高度,维护了专制主义的大一统政治实体,却是以牺牲唐代前期那种开放、豪爽、热情、外向的时代心理为代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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