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在《悲剧的诞生》里,用日神阿波罗和酒神狄奥尼索斯的象征来说明艺术的起源、本质和功用乃至人生的意义。“日神精神的潜台词是:就算人生是个梦,我们要有滋有味地做这个梦,不要失掉了梦的情致和乐趣。酒神精神的潜台词是:就算人生是幕悲剧,我们要有声有色地演这幕悲剧,不要失掉了悲剧的壮丽和快慰。”①
活出人生梦的情致,活出悲剧壮丽的色彩——金大中,我不得不想到他。在所有的政客里,他是让我感动的少数几个中的一个。当一个人把自己面对死亡的困境都当作审美对象时,还有什么能让他屈服?审美的人生,金大中深刻领悟了酒神的精神。他的一生所遭遇的苦难真是让人感慨万千。他五次面临死亡,五次侥幸逃脱。被绑架到海上的临死时刻,他“拉住上帝的衣襟,乞求上帝拯救”②他,冥冥之中他感知了上帝的光芒,死亡都变得轻盈起来。是悲剧吧,更是信仰之光的闪耀。信仰的支撑让金大中的人生韧劲十足,“与无所希望中得救”。
而尼采,他也亲身演绎着审美的人生。是痛也好,是悲也好,他在他悲剧的人生里活出了一个骄傲的自我。“我的‘我’教给我一种新的骄傲,我又以此教人:不要再把头埋进天堂这类东西的沙堆里,而要使头自由,使这颗尘世头颅为尘世创造意义。”③
审美的人生并非审美化的人生。审美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状态,是发自肺腑的。因为内心极度渴求,才不得不这么做,就像马太,他激动得浑身颤抖着记录来自天堂的福音。尼采宣告上帝的死亡,他在自己的狂醉里活得壮丽;马太激动于上帝的存在,他在上帝的召唤中传播福音,一样精彩的人生。截然相反的人生状态,却都是完完全全自然而然的,都是审美的人生。如歌德所说,诗人作诗也应该自然而然,否则,他就只是“勉强的诗人”。④ 如果写诗必须痛苦,这痛苦决不是来自绞尽脑汁,而是来自于内容本身带来的激动。我们可以做的,是多多积累生活经验,从拥有中提炼,审美才不至于这么辛苦。歌德说:“如果有现成的材料,工作就会容易些,做得好些。” ⑤ 金字塔的底座够宽广,塔尖才可遥指天空。而审美化的人生却处在脱离现实生活的土壤、悬置于空中的状态。没有生活的土壤的滋养,生命之树的精彩之果何以结成?太唯美会丧失踏实感。
与审美化的生活相反,还有一种物质化的人生态度存在。功利使人生变成一种负累,审美的生活才充满情趣。审美的人生并不排斥功利,因为人始终都生活在社会中。但是,功利决不能成为人生的主导。虽然物质和精神是人生中均不可缺的两部分,但是,生活态度是决不可物质化的。相反,对生活中物质的追求却可以是审美的。“理性的最高行动是一种审美行动。”⑥不仅是最高行动,我们大可以化解被物质化的生活积聚的焦躁、抑郁而使其处于一种审美的状态,只要人愿意收敛自己的欲望。物欲横流,会破坏人生的美。
审美与灵感在某些地方有相似点。灵感要求自然而然,我们常常把灵感的出现看作“顿悟”;审美也是,也要求那种自然而然的感叹。但是,灵感的突然闪现是与作家们日积月累的思索密切相关的。柴科夫斯基是举世闻名的大音乐家,他的音乐才华世人称叹。他每年至少有一部作品诞生,而且每一部都是可以在世界音乐宝库里占据一席之地的佳作,并且这些作品几乎涉及了音乐样式中的各个方面:歌剧《叶甫根尼·奥涅金》、交响曲《“悲怆”》、芭蕾舞剧《天鹅湖》、《第一钢琴协奏曲》等等、等等。无疑,这些作品里有灵感闪现的因子,但更多的是柴科夫斯基勤奋不懈的结果。在灵感闪现的时刻他努力捕捉,没有灵感的日子里他依然孜孜不倦。如尼采所说:“实际上,优秀艺术家和思想家的想象力是在不绝地生产着,产品良莠不齐,但他们的判断力高度敏锐而熟练,抛弃着,选择着,拼凑着;正如人们现在从贝多芬的笔记中所看到的,他是逐渐积累、在一定程度上是从多种草稿中挑选出最壮丽的旋律的。谁若不太严格地取舍,纵情于再现记忆,他也许可以成为一个比较伟大的即兴创作家;但艺术上即兴与严肃刻苦地精选出的艺术构思深切关联。一切伟人都是伟大的工作者,不但不倦地发明,而且也不倦地抛弃、审视、修改和整理。”⑦
同样,要使生活变成审美的生活而不是审美化的生活,也需要审美经验的不断积累。审美能力的提高与审美经验的积累有着紧密的联系。什么是要的,什么是不该要的,在不断的审美过程中,不倦地抛弃、选择、审视、整理,才有形成自己独特审美品位的可能。这样的可能才为审美的人生提供可能性,也可以说是坚定了个人审美的人生的思想基石。
柴科夫斯基也好,贝多芬也好,都亲身演绎着审美的人生的真谛。活出人生梦的情致,活出悲剧壮丽的色彩。
伦理与艺术无必然联系,但是,与人生不能不说有着那么丝缕牵扯。个体审美的人生当以不危害他人为底限,以珍爱生命为总线。曾有一位功成名就的摄影记者,他有一件作品记录了这样一个事实:一只凶猛的秃鹰、一个孱弱的女孩,秃鹰从天际直飞向无助的女孩,恰逢遭遇的刹那,记者按动了快门。这件作品在国际大赛上获了大奖,但是记者却因此自杀了,因为他不能忍受自己眼见悲惨的发生却选择了摄录而不是拯救。曾经,他那么珍爱他的相机、他的作品,他用那第三只眼表达着他对人生的态度,然而,这件作品,却最终让他明白了美的底限是什么。
审美的人生需要抗争,对自己的苦难需要抗争,对别人的也是。别人的苦难并不在审美对象所属之列。
人生若是梦,就活出梦的滋味,在梦里陶醉;亦或是悲剧,是悲剧就将这悲剧演得壮丽。在生活的基调上奏出绚丽的乐章,是生命之乐和谐而惊异的所在。
①《悲剧的诞生》:《代译序》 第8页 周国平 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②《韩国总统金大中》第21页 李金泽 郑思泓 著 新华出版社
③《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德]尼采 著 黄明嘉/译 漓江出版社
④《歌德谈话录》第21页 [德]爱克曼 辑录 吴象婴 潘岳 肖芸/译
⑤《歌德谈话录》第13页 [德]爱克曼 辑录 吴象婴 潘岳 肖芸/译
⑥《黑格尔小传》第20页 商务印书馆
⑦《出自艺术家和作家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