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文学”在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曾一举轰动全国,创造了亿万各阶层读者竞相阅读和争论“文革伤痕”的盛大奇观,也把文学在社会生活中的主导作用演绎到一个后来难以超越的辉煌顶点(文学从那以后就在与影视等新锐媒体的交战中逐渐退居艺术家族的边缘了)。在事过境迁的今天回望,“伤痕文学”之所以产生强大的社会修辞效果,靠的是什么?其中牵扯出什么样的社会修辞与美学问题?答案当然不是惟一的,我这里仅仅从文本的体验类型划分入手去谈。“伤痕文学”的社会效果的产生,与其中表现的特定个人体验契合了特定社会需要密切相关。人的生存体验往往与生存的时间维度相关:过去、现在与未来三重维度交织、渗透在体验结构中,形成复杂多样的体验景观。相比而言,具体的“伤痕文学”文本对过去、现在或未来各有偏重,从而呈现出三种不同的体验类型:第一,指向未来维度的文本,常常在“伤痕”袒露中敢于想象令人乐观的生活图景或远景,或多或少地流露出一种乐观主义或浪漫主义情怀,不妨称作惊羡体验型文本,简称惊羡型文本;第二,指向现在维度的文本,更多地注意强化“伤痕”的现在持续绵延景观及其难解症结,并灌注进个人的感愤或感伤,可称作感愤体验型文本,简称感愤型文本;第三,指向过去维度的文本,总是在掀开旧伤记忆的同时不忘缅怀那时曾有过的温馨一角,准确点儿说是冷漠中的温馨或创痛中的抚慰,令人无法不肃然回瞥和动情,这可以称作回瞥体验型文本,简称回瞥型文本。下面不妨结合具体文本,就“伤痕文学”的体验类型特点做出初步描述。“伤痕文学”中的惊羡型文本,往往突出地刻画主人公和帮手的主导作用以及正义群体在危机中的中流砥柱作用,富于乐观主义地想象出成功医治“伤痕”的瑰丽前景。在一向被人提及的刘心武的《班主任》(载《人民文学》1977年第11期)里,可以看到四种人物类型:第一种是代表追求知识、正义力量的女学生石红,第二种是处在其对立面的代表反知识、反正义力量的团支部书记谢惠敏,第三种则是代表非知识.非正义力量的害群之马宋宝琦,第四种是代表非反知识、非反正义力量的“帮手”张俊石老师。小说写的是帮手张俊石老师如何设法启发以石红为代表的知识力量,医治代表反知识力量的谢惠敏的内伤和代表非知识力量的宋宝琦的外伤。这种设置本身就显示了一种对于治愈“文革”创伤的乐观主义信念。其实,早几个月出现的萧育轩的《心声》(载《人民文学》1977年第4期)已经先期显露出这种模式的大体轮廓:党的正义一方的代表、新任厂党委书记梅雪玉领受一项重要的政治任务——确保重要的科学实验“东方红-9”的电力供应,但遭到代表党内邪恶势力的副书记林江的百般阻扰和“残酷斗争”,与此同时,年轻的生产技术科科长周小梅也受到林江的蒙蔽和欺骗。但在地委书记李为民和军区杨副司令员的支持下,梅雪玉依靠自己的坚强党性、个人魅力和不懈努力终于教育了周小梅,战胜了林江的阴谋,取得了最后的胜利这种相同的人物关系模式在陆文夫《献身》(载《人民文学》1978年第4期)里也获得呈现:正义——土壤研究专家卢一民,邪恶——黄维敏,非正义——卢一民前妻唐琳,非反正义——卢一民的帮手曾书记。而这种模式在孔捷生的《姻缘》(载《作品》1978年第8期)里也可以见到:代表正义与知识的归国华侨青年伍国梁当遭遇代表邪恶的政工副书记“过于执”的压制,同时他的恋人阿珍也可能弃他而去时,代表非反正义的党总支副书记”包青天”给予了有效的帮助,成功地感染和教育了一度动摇的阿珍,并顺利成就了与她的“姻缘”,可以见出,属于惊羡体验型的文本,往往或多或少地会表达出某种渗透进乐观意识的浪漫畅想,尽管它对“伤痕”记忆怀着沉重感。《心声》这样写女主人公梅雪玉:“她意态自若,双目平展,激动的目光已经穿越了这小小的礼堂。她看到了什么呢?这时,她看到了深邃的蓝天上,我们的卫星在遨游,茫茫大戈壁,氢弹正在试爆;广阔无垠的海洋中,我们自制的万吨巨轮正乘风破浪前进;世界最高峰上,我国竖立的红色觇标,发出璀璨耀目的光芒……”这种想象图景所赖以生成的美学资源,与“文革”时期主流文学的资源其实并无根本的不同,这是由那时的相近的文化语境决定的。《班主任》也有自身的想象:“张老师离开石红家的时候,满天的星斗正在宝蓝色的夜空中熠熠闪光。”这里的关键的一点是,每位正面主人公之所以具有力量,那是因为他身后总有神圣帮手(或帮手群体)及时出手相助。这可以见出与20世纪50、60年代的《创业史》相同的主人公—帮手关系模式的内在联系。[1]
“伤痕文学”的第二类文本是感愤型文本。这类文本大胆地直接袒露现实的令人感愤的创伤状况,希望引起社会的高度重视。感愤时事,是这类文本产生的一种通常阅读效果。在卢新华的《伤痕》(载《文汇报》1978年8月11日)里,女主人公王晓华诚然有男友苏小林的陪伴和安慰,但却没有《心声》、《姻缘》等出现的那种党内神圣帮手的引导,因而基本处于被压抑、扭曲或打击的孤独与无助状态。这大约相当于卢卡契意义上的始终充满疑虑和幻灭感的“有疑问主人公”。与《心声》里坚忍不拔的梅雪玉和《姻缘》里沉默稳重的伍国梁相比,王晓华是茫然失措和孤立无援的,原因正在于内心所蒙受的难以愈合的巨大精神创伤。在这类感愤型文本中,已很难看到在惊羡型文本中处于支配地位的主人公)帮手关系模式及其关键性行动准则了,那就是:每当主人公遭遇困难或挫折时,总会有代表党的正义力量的神圣帮手出来救助,力挽狂澜或转危为安。取而代之,读者看到的只是,陷于危机或绝境的主人公再也不见神圣帮手来施以援手了。丧失了神圣帮手,主人公的命运势必遭遇和继续遭遇难以解脱的深重危机。使惊羡型文本与感愤型文本得以区别开来的一条基本特征,或许正集中在神圣帮手的有与无这一点上。
同属在当时引起巨大社会反响的“伤痕文学”文本,《伤痕》与《班主任》相比为什么更具有令人失望和沉痛的悲剧效果?这可能有如下原因:第一,叙事的主视角不同。前者以王晓华为主视角,使得读者容易进入她的内心,站在与她相同的水平线上同情她,与她同悲苦共哀愁;而后者以作为神圣帮手的班主任张俊石为主视角,则容易释放出帮手所携带的乐观主义信念。第二,主要人物的具体行动方式不同。《班主任》更多地描写张老师如何居高临下地思虑“救救孩子”,而《伤痕》则更多地写王晓华如何独自生活在幻觉与恐惧中确实,王晓华由于深受“文革”的主导意识形态的蛊惑而与“叛徒妈妈”毅然决裂后,仍然处处受到“从未有过的歧视和冷遇”,“蒙受了莫大的耻辱”,笼罩在”“孤独、凄凉的感觉”中。具体地看,这种孤独与凄凉效果主要是透过她的五次想象态或白日梦状态而显现的。想象一:她在回家的火车上照镜子,映现出神经质的悲伤的自我形象,这加重了她的孤独感;想象二:依旧在回家的火车上,王晓华“想象着妈妈已经花白的头发和满是皱纹的脸”,充溢着对母亲的爱与思念;想象三:她回忆在当年离家出走插队的火车上想象那时母亲的伤心,激发起深深的悔恨与自责之情;想象四:接到母亲有关平反的来信后,恍恍惚惚中想象自己见到母亲时仍被她的“叛徒”身份惊扰,可见她心有余悸,暗示她“伤痕”深重而难以痊愈;想象五:走在上海大街上,预想母女久别重逢时的惊喜,但紧接着却是母亲已经逝世的噩耗,这一前后对比大大加重了小说文本的悲剧效果。王晓华的这五次孤独的想象镜头与张老师与学生的多次亲密接触的团聚场景,显然形成强烈对比。
1979年或许是“伤痕文学”最为热闹的一年,这一年有几个短篇文本相继登场,如孔捷生的《在小河那边》、陈国凯的《我该怎么办》、丛维熙的《大墙下的红玉兰》和郑义的《枫》等,从而把已经走上强势的“伤痕文学”推向现在看来是最后的高潮(因为从那之后“反思文学”就抢去风头了)。《在小河那边》写穆兰和严凉姐弟俩在政治扭曲、生存无望的特殊情势下走向准“乱伦”。《我该怎么办》则是让一女面对二夫作痛苦选择,原因正在于“文革”政治迫害所造成的夫妻生离死别的命运。丛维熙的《大墙下的红玉兰》写劳改局长被诬陷下狱,最后惨死。郑义的《枫》写恋人李红钢和卢丹枫因为“文革”派性斗争而分属“造反总兵团”和“井冈山”这两个对立的造反派阵营,双方为捍卫自以为是的“真理”而相互武斗,最终使得卢丹枫因为不愿做李红钢的俘虏和自己阵营的叛徒而坠楼身亡,李红钢本人后来也因此而被判死刑,他们内心留下的深重伤痕是无法弥合的。这些主人公无一例外地都没有受到惊羡型文本中特有的党内神圣帮手的幸运眷顾,显示出直面现实生活真相的务实姿态和穿透力。
同属感愤型文本的长篇小说,由于容量大、开拓面广阔,因而在揭露伤痕方面比之短篇具有独特的美学优势。周克芹的《许茂和他的女儿们》(1979)和古华的《芙蓉镇》(1981)被一些学者划归为“反思文学”,这确有道理,因为它们都涉及对于社会、历史或政治等问题的痛切反省。不过,它们由于共同地揭示了中国农民在“文革”或“左”的时期所遭受的精神创伤,我把它们同时划入“伤痕文学”范畴,应当也有一定合理处(在这个意义上,合称“伤痕——反思文学”也许更有说服力)。《许茂和他的女儿们》描写四川贫穷山村葫芦坝农民许茂一家的遭遇,回顾了合作化以来农村生活的曲折,尤其是“文革”后期普通农民的生活状况。小说描写的几个主要“伤痕文学”的三种体验类型人物许茂、许秀云、金东水等都在内心烙下了深深的伤痕。许茂当年曾是土改积极分子、合作化时的作业组长,但长期“左”的政策使他变得孤僻、自私、麻木。连大女儿病逝,他也因大女婿金东水刚挨整而担心受牵连就索性闻不问。他的四女儿许秀云性格温和但又意志坚定,是富有传统美德的农村妇女形象。尽管受尽郑百如的欺凌折磨,但她仍然执著地追求生活理想,拒绝家人的安排,决心和她所同情和敬重的金东水生活在一起。金东水是小说重点刻画的一个品质优秀、屡遭打击而坚忍不拔的正面典型。在郑百如的不断陷害下,他中年丧妻,住房被焚,拖儿带女蛰居在小小的提水站里,但他对社会主义事业的信心丝毫不动摇。尽管小说为许茂和他的女儿们设置了神圣帮手——工作组组长颜少春,这是由当年的政治形势决定的,但实际上,与人们内心所承受的创伤相比,这个帮手的作用是有些牵强的。小说中真正令人关注和震撼的,毕竟不是帮手的神圣作用,而是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的精神创痛。
与《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相近,《芙蓉镇》描写1903—1979年间我国湖南农村的社会风情,着重揭露“文革”左倾思潮给农民造成的创伤。小说塑造的主要人物,如女主人公胡玉音、“右派”秦书田、粮站主任谷燕山、大队书记黎满庚、“政治闯将”李国香和“运动根子”王秋赦等都能给人留下鲜明而深刻的印象。小说大量渲染胡玉音眼中谷燕山的“老好人”形象以及这种形象被肢解后的疑虑:“在她的心目中,在镇上,老谷就代表新社会,代表政府代表共产党,,可如今,他都被人看起来了。这个老好人还会做什么坏事?这个天下就是他们这些人流血流汗打出来的,难道他还会反这个天下?”在这里,政治“伤痕”不仅铭刻在共产党干部谷燕山心里,而且也烙在胡玉音这样的普通农村妇女心里。更为重要的是,原本属于胡玉音的神圣帮手的谷燕山,在这个反正倒置的世道里已经丧失了原有的神圣性和对普通农民的引领能量,反倒需要胡玉音来关怀了。这种神圣帮手被解构和被主人公关怀的事实,显示了对于惊羡型文本中的主人公—帮手模式的反拨力量;同时,借助胡玉音的视角和内心独白去侧写谷燕山的被解构窘境,实际上巧妙地起到了欲正先反、以反写正的修辞效果,由此通过解构形象反过来“还原”和确证了谷燕山本来应有的神圣性。
“伤痕文学”的第三类文本是回瞥型文本。尽管所有的文学文本都与作家的过去生活回忆有关,从而具有某种回忆性,但在回瞥型文本中,回忆冲动及回忆场景成为语言和形象创造的主导型力量。张洁的《从森林里来的孩子》(载《北京文艺》1978年第7期)没有简单地停留在控诉“文革”或“四人帮”给音乐家梁启明留下的创痛上面,而是着重回忆他生前给弟子孙长宁带来的审美欢乐以及身后留下的精神财富。小说描写林区少年孙长宁由于受到“文艺黑线专政论”和“读书无用论”的伤害,从小就丧失了学习文化和欣赏音乐的权利,正是梁启明的神奇的长笛声给他带来了最初的启蒙。对音乐的回瞥型体验或者说回忆,显示了比现实的文化更有力、更完美的诗意启蒙力量。“这片在生活里偶然出现的笛声,使他丢掉了孩子的蒙昧。”回忆对现实的主导性权威典型地表现在如下情节上:由于孙长宁的充满魔力的音乐,所有刚才还在为高考名额而残酷竞争的七位考生,都突然间异口同声地变得宽厚和高尚起来,愿意让贤。音乐的认同作用显而易见。这音乐不仅可以成功地治疗像孙长宁这样深受“文革”时期“读书无用论”损害的来自偏僻林区的无知少年的伤痕,而且还可以唤起主考官傅涛教授的同情心和对老友的记忆,更可以通过孙长宁的演奏而帮助更多的都市少年在审美感动的瞬间驱散功名利禄之心而唤回纯洁的心灵。更为“神奇”的还在后面描述的傅涛教授的离形得神体验:“他感到神奇,他几乎不再看见面前这个少年人的形体。仿佛这个少年已经随着什么东西升华、向着高空飞旋而去。这儿,从不轻易在人们面前打开的心扉敞开了。从敞开的心扉里,他看见了一个优美而高尚的灵魂,他还看见了那个没有在这个考场上出现的人,是他,培育了这样的一个灵魂……是的,世界上有不相通的语言,而音乐却总是相通的。”音乐简直就是世界上最具有沟通力量的符号,它可以超越形体躯壳而洞察“优美而高尚的灵魂”,透过在场者而窥见不在场者,抚慰和贯通一颗颗孤独的心灵。按小说的叙事,这一切都来源于对已故音乐家梁启明的音乐力量和人格魅力的回忆。孙长宁有关这位老师的美妙回忆,简直具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强大力量。有了这样的回忆做依靠,还有什么现实的伤痕不会被治愈呢?顺便说,这里对音乐的魔力做了令人震惊的细致回忆和大胆想象,显示出与《班主任》颇为不同的语言和叙述风貌,这在“文革”遗风尚存的1978年确实难得,今天读来仍然不失其独特魅力。
叙述人本身对这种“回忆”的神奇魔力是有着清醒的自觉和洞察力的:“这里好像已经不是考场。每个在场的人,不论是教师或考生,人人都回忆起了一些什么——一生里最美好的什么。”音乐的力量不仅在于及时地打动当下的心灵,而且根本上在于使人回忆到个人一生里最美好的东西,也就是唤起人的主动的美的回忆美的回忆或审美回忆的力量是如此巨大,以致不能不说它已经成为整个文本的实质性的叙事聚焦或真正主角,由此不同于惊羡型文本中的《班主任》等以现在为叙事聚焦的设置。
与惊羡型文本着重想象未来前景、感愤型文本直面现实伤痕印记不同,回瞥型文本则是以过去回忆为焦点。回忆作为叙事的支配性力量起作用。在祝兴义的《抱玉岩》(载《安徽文艺》1978年第7期)中,回忆正扮演了这种角色。小说讲述彭稚凤和沈岩的师生纯真恋情诚然由于“文革”时期的阶级偏见而一度被拆散,但随着改革开放年代的到来而戏剧性地得到重新恢复。不过,小说给人印象尤其深刻的却是对政治伤痕年代得以幸存的浪漫恋情的深切回忆:“今夜的抱玉岩被月色镀得通明,锃亮,皑皑似玉柱、雪峰;岩下的桂叶,轻舒漫舞。飒飒之声,如怨如诉,不胜切切。”礼平的中篇小说《晚霞消失的时候》(载《十月》1981年1月号)带有无可否认的宗教反思色彩,不过,从“伤痕文学”角度去读解也有一定合理性:李淮平、南珊、楚轩吾、李参谋长等人物无一不带着“文革”年代烙下的累累伤痕,这种伤痕是如此深重以致他们的生活都长久地笼罩在其阴影中。几乎像保尔·柯察金与冬妮娅那样一见钟情,却又还没来得及互吐衷肠的李淮平和南珊,很快被卷入“文革”的抄家风潮中,彼此成为敌人,从此恋情被恨海阻隔和消溶,直到十五年后才有机会第一次握手并明白表达“爱情”,但由于饱经伤痛的南珊已经被浓厚的宗教情怀所制约,这第一次就不可挽回地演变成为最后一次了。此时,小说所表达的人生主导价值观就不在于现在感知和未来想象,而在于对过去的回忆。南珊这样冷峻地开导热切地表白爱情的李淮平:“淮平,鲜花失去了,果实比它更好,爱情凋谢了,怀念却更鼓舞人。你说呢?”正像南珊希望李淮平生活在“怀念”中那样,小说把人生价值取向投寄到过去。由于如此,小说中最动人的景观不是代表现在和未来的壮丽的日出和朝霞,而是与辉煌的过去相连的沉落的夕阳和晚霞:“我们一言不发地注视着那火红的光轮在下沉,下沉,沉向波涛汹涌的云海之中我从来没有见过落日像今天这样巨大,浑圆,清晰。它平稳地,缓慢地,然而却是雷霆万钧地在西方碧青色的天边旋转着,把它伟大的身躯懒洋洋地躺倒下去,沉向宇宙的另一边,这光轮在进入云涛之前,骄傲地放射出它的全部光辉,把整个天空映得光彩夺目,使云海与岱顶全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色。”落日形象在这里成功地成为回忆的象喻。
上面关于三种文本类型的划分是相对的,其实,未来想象、现在感知和过去回忆是可能存在于每一个文学文本中的,只不过相比来讲各有侧重罢了。从文学史的潮流更替看,由于回瞥型文本在对过去的回忆中必然牵扯出越来越深入的历史反思,从而以回忆与反思的相互渗透为标志,“伤痕文学”必然地要被更需要承担历史反思重任的“反思文学”所取代。重要的是,通过这种分类考察,“伤痕文学”之产生社会修辞效果的缘由可以得到一种新的说明。惊羡型、感愤型和回瞥型这三类文本,提示我们更细致地认识“伤痕文学”产生巨大社会影响的原因:惊羡型文本由于与社会政治主导力量的“思想解放”和“改革开放”取向及其乐观主义信念相一致,因而最有机会通过政治思想工作、新闻和教育等系统而在亿万读者中顺利传诵,难怪《班主任》在当时取得了莫大的荣誉(此后这类机会就逐渐地只能被《离开雷锋的日子》和《生死抉择》等影视夺去了);感愤型文本由于主要致力于披露“阴暗面”和伦理纠缠或宣泄个人“感伤”情调,因而有时难免会被主导文化所疏远或批驳,不过鉴于其能与大量普通读者的生活体验及有待解决的“伤痕”问题发生共鸣(如《伤痕》和《枫》),也有理由产生较大影响;回瞥型文本则是专注于对于少数知识分子或文化人的某些美好时刻及生活雅趣的个人回忆,所以难免被当时最具有社会支配力的主导文化所忽视,也无法引起最广大的普通读者的共鸣,而更多地只能在少数知识阶层的内心一角盘桓。由此看,社会修辞能量在这三类文本中是依次递减的,即惊羡型文本的社会修辞能量最大,其次是感愤型文本,最弱的是回瞥型文本。不过,有意思的是,如果单纯从文学的审美价值维度看,上述三类文本的价值却相反是依次递增的——“伤痕文学”开始于惊羡型文本对未来的难免有些主观性或浪漫化的想象,进而在感愤型文本对现在的冷静感知中获得较为扎实的开掘,最终在回瞥型文本对过去的审美回忆中展现出更深的反思力度和更加蕴藉深厚的余兴。单从这点看,“伤痕文学”如果有审美价值可供追寻的话,那么价值最高的文本不应是惊羡型文本,而应是感愤型、尤其是回瞥型文本。审美回忆最可能把人引向对人生的至高境界的体验。这使我无法不得出一个结论:中国现代文学中最富于审美价值的文本,恰恰是以审美回忆为主导的、充满流兴的回瞥型文本。然而,一般地说,文学的社会力量往往并不简单地决定于政治或审美要素的单方面作用,而是取决于多重要素的复杂的合力作用。不过,更值得关的是,落实到特定的分类文本中,这些多重要素常常可能是彼此错位而无法完满协调的:未来想象、现在感知与过去回忆,社会修辞效果与个体审美趣味满足,政治、伦理与审美等要素之间,必然地总是有着不平衡的分布和展示。“伤痕文学”的三类文本所呈现的错位与不协调,只是一些有意思的个案罢了。这一点其实正是文学史的无限丰富性之一个例证。
参考文献:
[1]参见拙著《中国现代卡里斯马典型》第一章,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