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当代中国散文诗来说,王剑冰先生是一位做出重大贡献的人,我一直深为敬重。他担任《散文选刊》主编有年,在这块具有重要影响的散文园地上,为散文诗留有一席之地,使这个至今处于半独立状态的文体多了一处立足之地;更重要的是,他每年花费很大力气编选《中国年度散文诗精选》,与郭岳汉先生主编的《中国年度散文诗》这两个选本,荟萃精华,为当代散文诗的繁荣与发展,为读者提供可靠的散文诗精品读物的贡献是非常巨大,是不可低估的。中国散文诗的发展史上将会永远记住这两个令人尊敬的名字。与此同时,剑冰也是一位杰出的散文诗作家。我说“杰出”,并非无原则吹捧,是以他的许多优秀作品为依据的。这一本新出版的散文诗集,便可为之作证。
早在上世纪的1992年,他的第一本散文诗集《在你的风景里》出版后,我曾在《文艺报》撰文有过评论:“剑冰向我们展开了散文诗的一片新的风景线,人生、时代、生活在他的作品中,并非如何灿烂辉煌,或作猎奇地炫示。诗人以其慧眼,以诗人的敏感,触手所及之处,随手拈来一块块平常‘卵石’,经其智性光辉的烛照,诗化手法的点染,便成为一章章精巧灵动的散文诗篇。其出色之处,首先在于他善于炼意,以诗人的敏感发现‘诗因’,经其智性之熔铸,形成坚实、精炼、深刻和新鲜的理性内核,由于抓得准、思想密集度高,肯于舍弃枝叶,便成就了集子中那些玲珑剔透的短章。”我将这段“旧话”一字不改地抄录在这里,用以介绍他的新作,似乎依然适宜。若有不足,可从下面结合一些作品的言说中得到补充。
剑冰不赞成“惟抒情”,或以单一的抒情性来界定散文诗,尤其反对矫情和题材的狭窄上的固化,这一点和我的见解一致。他也不主张以篇幅长短、字数多少界定散文诗,这当然也是对的,集子里的《三星堆》、《水墨周庄》等,虽然较长,却都是很漂亮的散文诗,而非散文。以诗性之有无为主要标准来区分散文和散文诗,或是最主要的尺度吧,当然还有其他,限得过死不好,完全没有界限也不行,这是一个复杂的理论和实践问题,在这里就不多说了。所以提及,一是觉得他集子里如上述两题的成功似可提供一些值得借鉴的经验;二是剑冰散文诗最精彩、最出色、最拿手的,我以为还是那些高度提炼的精短篇章。
譬如《敲门吧》,本来是人们生活中习以为常的“小事”,他却十分自然地提升到一种理性的高度,赋予了多重的人生启迪。难能的是毫无概念化的诗歌气味,而是诗情洋溢的形象化生动活泼的语言警句:“所有的门都在向你开着,/只要你舍得勇气去敲。”这写得何其通俗,却又何其深奥!
再譬如《美丽》,这是被人们用烂了的一个词语,本相抽象,他却掇拾了许多形象的片段,将她写得有声有色。“美丽点亮了目光”,这只能是散文诗的语言。我以为,他既不是诗的,也不是散文的,而恰恰是典型的散文诗语言。为什么?不必解释,只可以意会,真正懂得散文诗文体与语言特色的人是会同意的。这样的语言充满在他的一些佳作中,比如这一章中的:“一定有一种歌声,象腾格尔或才旦卓玛,隐约在正面之中”,“一定有一些大大小小的爱情的种子,悄悄地伴随着微风”等等。
《远方的那夜》更属精炼之最。不过是中秋夜怀人幽思的瞬间捕捉,深沉的心理活动完全从宁静的夜色中折射出来,使一个人们常能触及的抒情谣曲,独具异彩,不落俗套。其空间感的辽阔,艺术张力的间距,和高度简洁的语言风格,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说出的越少,表达得越多,留给读者以想象去补充的余地便越大。这一短章几乎每字每句都颇堪玩味。
“那枚中秋”的“枚”字,用得新颖别致,一下提升到仿佛专供欣赏玩味的艺术境界,而不是生活中一个普通的节日了。不写月光,却写:“水样的夜,没有波纹”,更加冷隽而宁静地抓住了月色的精灵。“忆念的鳞片”将抽象的“思”具象化了,“掠过”使之轻盈如画,有了动感,而“如烟斜柳”更是深得汉语神韵的妙笔。烟与柳都是纤细而飘忽的,复又“斜”似往事之影,人之影,抑或忆念者的眼神呢?因是“柳”,遂有“拂扫着远方的眼睛”这一想象的延伸。“柳”本是“伤别”的意象,在这里,更是一语多义,将平常的思恋写得有声有色。然后笔锋一转,轻轻一跃,归结到“在我的夜空,十五是月蚀”这个月“蚀”的意象,堪称一绝,是什么“蚀”了这一枚中秋圆月呢?是远地相思,思而难见,无限惆怅,尽在其中了。
集子里像这样特别精美的短章还有许多,如《河之语》、《回望电梯》、《秋之恋》、《德天瀑布》、《读晨》、《龙门石窟》等等,难以一一抄笔了。但我还想提一下《无言的雪》,写雪的篇目有好几章,都写得很好,我尤其欣赏这一章,她充满了剑冰散文诗中灵动机智的思路和语言,读起来感到特别舒坦。既有心灵沟通的那种会意的愉悦,又有一种得来仿佛全不费功夫的诗美享受。譬如:
“站在雪中,用心与这雪的世界对话,所有的表达都是冷然的。”
这已经是很精微的表达,笔锋一转,又写出更耐人寻味的一句:“火热在冷然之后醒来”。这正是剑冰式的机智,冷然与深刻冷隽与深刻的代表,也体现了散文诗特有的跳跃式流动的妙处。
写山水风光,所谓“旅游诗”之类人们常见,剑冰的集子里也有,但不同于某些人那种近似导游说明的劣质品,他写出了自己独特的感受和发现,不是名胜古迹赋予诗以光辉,而是诗赋予这些名胜古迹以光辉。譬如《凤凰古城》、《水墨周庄》、《三星堆》、《胡杨》等,都是不可多得的精品。
譬如《胡杨》,他赋予了这种树以一种性格,一种品质,一种不死的英雄的魂魄、气度与胆略,却又完全不是抽象概念的,而是掷地有声的诗性光辉。这是一只伸在沙尘中让人“惊恐万状”的“手”,这个惊恐万状是创造性的语言,将原属“贬义”的词性,散发出光芒万丈的雄伟高度。为这一形象作了突出补充的,是它“注定成为荒凉的一部分”,“让荒凉有了立体感”的这一创造性的阐述,胡杨成为荒凉的一个诗意的化身:“就象鹰之于蓝天,鲸之于海洋,只有大漠才能配胡杨”,真是达到了淋漓尽致的诗美高度。
《水墨周庄》和《三星堆》都比较长,难以展开来介绍了,我想说的是,她们与散文的质的区别值得认真分析和体味。虽长,却不是散文的铺叙方式,而是以诗人的感受为章引,切割性地组合,实际上已近于组诗式的结构。其中有些段落独立出来,也是很好的散文诗,譬如《三星堆》的六、九两节,特别是“六”,即“有一池荷花款款而开”那一节,完全可以作为一章优美的散文诗短章而存在。
更重要的恐是语言。散文诗语言的诗性美与音乐节奏感是重要特色,必须坚持。在剑冰的这两个“长篇”中,语言都很出色。如:
“水贯穿了整个周庄”;
“水使一个普通的庄子变得神采飞扬”;
“高速公路将这块古老划出了一道伤痕”;
“那些小路是时间的化石”;
“有鸟在原上飞起,叫不出名字的鸟,起起落落,一些鸟曾在钢的铸件上栖落过,享受过一个王国的仰拜”。
“鸟不灭,时光不灭”。
文章写到这里,不觉已近三千字,该打住了。我不知这是否符合“序”的体例,好在文无定法,序恐也无定法吧。结束时,忽想起王 幅明先生在他为《中国散文诗90年》那部大书所写的《导言》中的一段话:“一种文体的发展和繁荣,依靠的是一代又一代衷心热爱这种文体的文学雅士们甘受寂寞的奉献和攀登。投机取巧者和动机不纯者,任何时代都会存在,但他们永远都只是支流,随着时间的推移,终会遭到无情的淘汰。历史只钟情那些甘愿寂寞,同时又不吝汗水的攀登者。攀登是艰辛的,但却一步又一步地接近顶峰的无限风光”。我注意到,《文艺报》曾将这段引文大字刊出,想是由于它准确地描述了当今中国散文诗界的现状。而我抄录于此,是想借花献佛地献予剑冰,表达我的祝福与期望。他无疑是一位值得尊敬的“甘愿寂寞同时又不吝汗水的攀登者,散文诗艺术顶峰的无限风光,正在等待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