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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文论中的境、境界和意境

境、境界、意境是中国古代文论中的重要范畴,历来探讨甚多。它们在古代文论中的含义,虽不乏联系,但并不完全相同。一般理解,每不加分别,这或因王国维《人间词话》同时加以使用之故;或有所分辨,但解说颇欠贯通。证之以文献,境主要指文学作品写出的境地,同时又是指创作之境,某种文体境域,甚至某种艺术造诣;境界也主要指文学作品写出的境地;意境是文学作品写出的有意蕴的境地,其意每在人生,或以写自然山水以见人生。境与境界有时大致等同,境有时包含意境在内,但境界与意境并不就是一回事情。确立意境的基本含义颇为重要,古代又有用意境一词而言它者。意境仅在作品,境、境界又每在作品之外,甚至文学之外,本文力图具体辨析讨论之。



境这个词出现很早,最初是疆域的意思。《孟子·梁惠王下》说,“臣始至于境,问国之大禁,然后敢入。”几乎同时,境又用于指某种精神心态,《庄子·逍遥游》说,“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后来境又指某种所处地方,陶渊明《饮酒》诗说,“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1](p89)境界一词出现稍晚。最初也是指地域疆界。东汉班昭《东征赋》说,“到长垣之境界,察农野之居民。”[2](p366)后来的佛教经籍中也有境界一词,大致是指精神心智的活动范围或向往区域。如曹魏天竺三藏康僧铠译《无量寿经》说,“比丘白佛,斯义宏深,非我境界。”[3](p2)北魏菩提留支译《入楞伽经》说,“妄觉非境界”[4](p87)。北魏昙摩流支译有《如来庄严智慧光明入一切佛境界经》[5],梁僧伽婆罗等译有《度一切诸佛境界智严经》[5]。宋僧道原《景德传灯录》说,“问:若为得证法身?师曰:越卢之境界。”[6](p22)一般言谈中,境界也有佛教这种用法。

南朝齐梁时期,刘勰在《文心雕龙》中,两次用了“境”这个词。《诠赋》说:“赋也者,受命于诗人,而拓宇于《楚辞》也。于是荀况《礼》、《智》,宋玉《风》、《钓》,爰锡名号,与诗画境,六义附庸,蔚成大国。”[7](p134)这“境”指文体境域。《论说》说,“宋岱郭象,锐思于几神之区;夷甫裴wěi@①,交辨于有无之域;并独步当时,流声后代。然滞有者,全系于形用;贵无者,专守于寂寥;徒锐偏解,莫诣正理;动极神源,其般若之绝境乎?”[7](p327)这境指佛学超凡脱俗的境界。

唐王昌龄在其《诗格》中说:“诗有三境。一曰物境。欲为山水诗,则张泉石云峰之境;极丽绝秀者,神之于心,处身于境,视境于心,莹然掌中,然后用思;了然境象,故得形似。二曰情境。娱乐愁怨,皆张于意而处于身,然后驰思,深得其情。三曰意境。亦张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则得其真矣。”[8](p38-39)王昌龄对诗之境作了重要的划分,并认为境与象有关,故有“境象”之说。

刘勰、王昌龄没有提到境界,他们(特别是王昌龄)关于境的看法却是后来的基本观念。下面分别讨论境、境界和意境。



先说境。境主要指文学作品写出的境地。王昌龄说“诗有三境”,“一曰物境”,“二曰情境”,“三曰意境”。物境偏于形似,情境偏于表情,意境偏于意蕴。王国维《人间词话》论境尤多。他认为,文学作品中,“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物,何者为我。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为多,然未尝不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9](p191)“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7](p192)从王国维举出的作品例证来看,这“有我之境”,相当于王昌龄所说的情境;“无我之境”,相当于王昌龄所说的意境。换一角度,王国维认为又有所谓“写境”、“造境”两大类,当然二者之间有联系。他说:“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于自然,所写之境必邻于理想故也。”[9](p191)

古代又往往联系创作来谈境。首先,境是自然境地,人生境地,是文学描写的对象。王昌龄说,有“泉石云峰之境”,“处身于境”。皎然说,“诗情缘境发”。(《五言秋日遥和卢使君游何峙宿@②上人房论涅pán@③经义》)[10](p781)元代杨载说,“诗不可凿空强作,待境而生自工。”(《诗法家数》)[11](p735)明祝允明说,“身与事接而境生。”(《送蔡子华还关中序》)[12](p99)董其昌说,“大都诗以山川为境。”(《画禅室随笔·评诗》)[12](p148)晚清况周颐说,“无词境,即无词心。矫揉而强为之,非合作也。境之穷达,天也。无可如何者也。”[13](p4-5)

其次,境又是作者构思时的心中之境。这是自然、人生之境触发作者心灵后的结果。王昌龄说,“视境于心,莹然掌中,然后用思”。皎然《诗式》讲“取境”说,“夫诗人之思,初发取境偏高,则一首举体便高;境偏逸,则一首举体便逸。”[14](p53)“取境之时,须至难至险,始见奇句”[14](p30)。特别是这种心中之境交融着作者主观之意。旧题白居易《文苑诗格》以诗为例说,“或先境而后入意,或入意而后境。古诗‘路远喜行尽,家贫愁到时’,‘家贫’是境,‘愁到’是‘意’;又诗‘残月生秋水,悲风惨古台’,‘月’‘台’是境,‘生’‘惨’是意。”[8](p68)苏轼《题渊明饮酒诗后》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因采菊而见山,境与意会,此句最有妙处。……古人用意深微。”[15](p174)北宋后期,叶梦得《石林诗话》认为,“意与境会,言中其节”[11](p421)。

第三,创作出来的作品所达到的艺术造诣也叫境。殷fán@④评说,“王维诗词秀调雅,意新理惬;在泉为珠,着壁成绘,一字一句,皆出常境。”(《河岳英灵集》卷上)[16](p58)高仲武评李嘉yòu@⑤诗说,“使许询更出,孙绰复生,穷极笔力,未到此境。”《中兴间气集》卷上)[16](p271)不易分辨的是,有时文学作品写出的境地和所达到的艺术造诣兼而指之。高仲武说,李季兰《寄校书七兄》诗中句,“如‘远水浮仙棹,寒星伴使车’,盖五言之佳境也。”(《中兴间气集》卷下)[16](p292)权德舆《送灵澈上人庐山回归沃洲序》说:“上人心冥空无而迹寄文字,古语甚夷易,如不出常境,而诸生思虑,终不可至。”[17](p185)这都很难确切说仅指哪一方面。

另外,境又有指文体境域的。刘勰早就说到,赋“与诗画境”。袁枚说,“诗境最宽。”[32](p88)也是指文体境域。



境界一词出现于文论中大约在南宋时期。李涂《文章精义》说,“作世外文字,须换过境界。《庄子》寓言之类,是空境界文字;灵均《九歌》之类,是鬼境界文字;子瞻《大悲阁记》之类,是佛境界文字;《上清宫辞》之类,是仙境界文字。”[19](p66-67)吴子良《吴氏诗话》评叶适诗说,“至于‘因上苕yáo@⑥览吴越,遂从开辟数羲皇’,此等境界,此等襟度,想象无穷极,则惟子美能之。”[20](p4)这都是指文学作品所写出的境地。明代陆时雍《诗镜总论》说,“张正见《赋得秋河曙耿耿》‘天河横秋水,星桥转夜流’,唐人无此境界。”[21](p1409)祁彪佳《远山堂剧品》评《真傀儡》说,“境界妙,意致妙,词曲更妙。正恨元人不见此曲耳。”[22](p143)评《乔断鬼》说,“本寻常境界,而能宛然逼真。”[22](p147)清代孔尚任《桃花扇》凡例说该剧“排场有起伏转折,俱独辟境界;突然而来,倏忽而去,令观者不能预拟其局面。”[23](p762)叶燮《原诗》说,杜甫诗“《夔州雨湿不得上岸》作‘晨钟云外湿’,妙悟天开,从至理实事中领悟,乃得此境界也。”[24](p586)  这也都是指文学作品写出的境地。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对境界有重要论述。这首先仍是指文学作品写出的境地。他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9](p191)境界不局限于词,他明确说,“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作者,可无大误也。”[9](p219)“沧浪之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9](p194)他把境界作为文学的审美理想。关于境界,王国维有大小之分,他说,“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风鸣马萧萧’?‘宝帘闲挂小银钩’,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9](p193)但是,王国维所谓境界,主要讲景和情两方面。他说,“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9](p193)大约偏于景的,是所谓“无我之境”;偏于情的,是所谓“有我之境”。王国维说:“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9](p193)这种“真”是可以检验的,即能否让人具体感受到。他说,“大家之作,其写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无矫揉装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9](p219)由此,王国维特别提出以所谓“隔与不隔之别”为依据判断是否有境界。他联系具体作品说,“‘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写情如此,方为不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非鸟相与还。’‘天似穹庐,笼罩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写景如此,方为不隔。”[9](p212)“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阙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白石《翠楼吟》:‘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气’,则隔矣。”[9](p211)

境界有时又是指某一文体的境域。明江进之《雪涛小书》说,“诗之境界,到白公不知开拓多少。较诸秦皇、汉武开边取境,异事同功。”[25](p226)叶燮《原诗》说,“苏轼之诗,其境界皆开辟古今之所未有,天地万物,嘻笑怒骂,无不鼓舞于笔端,而适如其意之所欲出。”[24](p570)袁枚《随园诗话》说,“自格律严而境界狭,议论多而性格漓矣。”(卷十六)[18](p555)

所谓境界,不限于文学。王国维《人间词话》认为人生也有种种境界,或说种种境地。他以古人词句为喻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雕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9](p203)王国维认为,诗人之所以是诗人,在于他能把常人习见身处之境地,转化为心中诗的境界,或说诗的某种境地,然后写出来。王国维说,“一切境界,无不为诗人设。世无诗人,即无此种境界。夫境界之呈于吾心而见于外物者,皆须臾之物,惟诗人能以此须臾之物,镌诸不朽之文字。”“境界有二:有诗人之境界,有常人之境界。诗人之境界,惟诗人能感之而能写之。”(《清真先生遗事·尚论三》)[26](p425)况周颐将境界用于作者创作时的境地,他说,“填词要天资,要学历。平日之阅历,目前之境界,亦与有关系。”[13](p4)

从上面对境和境界的辨析中可见,二者大致可以等同;其中王国维所论境、境界,含义极为接近。



意境这一概念最早由王昌龄明确提出。什么是意境?意境与境是什么关系?古代认为,意境是境之一种,是文学作品中的一种境地,但又不是一般的境地,是有意蕴的境地。

境与象有关,王昌龄有“境象”之说,意境更不能离开形象。意境是生发于、超越于文学作品的具体形象的。刘禹锡说,“境生于象外”,(《董氏武陵集记》)[17](p229)司空图认为有“象外之象,景外之景”,(《与极浦书》)[17](p351)都是指意境。

尤其是,意境是有意蕴的境地。这是古代所特别强调的。王昌龄最初提出这一概念本身就浓缩了这一基本内涵。司空图说,“思与境偕,乃诗家之所尚者。”(《与王驾评诗书》)[17](p350)司空图主张要有“味外之旨”,认为“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然后可以言韵外之致”。(《与李生论诗书》)[17](p348)可见意境的意蕴往往是模糊的、含蓄的,有时会给人悠远的感觉。这也就是严羽所说的,“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27](p26)明代人讲清远,这清远就与意境有关。“汾阳孔文谷云:诗以达性,然须清远为尚。薛西原论诗,独取谢康乐、王摩诘、孟浩然、韦应物,言:白云抱幽石,绿条媚清涟,清也;表灵物莫赏,蕴真谁为传,远也;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景仄鸣禽集,水木湛清华,清远兼之也。总其妙在神韵矣。”[28](p430)清代王士祯之所谓“神韵”,也类似于意境。清代人又讲幽,吴雷发说,“诗境贵幽,意贵闲冷。”[24](p901)况周颐论词重幽,他说,“潘紫严词,余最喜其《南乡子》一阕,……歇拍尤意境幽瑟。”[13](p136)“审斋词《好事尽和李清宇》云,‘归晚楚天不夜,抹墙腰横月。’只‘抹’字,便得冷静幽瑟之趣。”[13](p153)这幽也即是意境之远。况周颐论词又讲深静,他说,“词境以深静为至。韩持国《胡捣练令》过拍云‘燕子渐归春悄,帘@⑦垂清晓’。境至静矣,而此中有人,如隔蓬山。思之思之,遂由浅而见深。”[13](p24)“清远”、“远”、“幽”、“深静”都是对意境意蕴特点的描述。

意境之意,虽不易把握,但仍可以让人感觉到大概与人生有关。司空图《与李生论诗书》说到意境后,引到自己的一些诗,很可以帮助我们对意境之意的理解。他说:

愚幼常自负,既久而愈觉缺然。然得于早春,则有“草侵沙短,冰轻著雨销”;又“人家寒食月,花影午时天”;(原注:“上句云:‘隔谷见鸡犬,山苗接楚田’。”)又“雨微吟足思,花落梦无@⑧”。得于山中,则有“坡暖冬生笋,松凉夏健人”;又“川明虹照雨,树密鸟衔人”。得于江南,则有“戌鼓和潮暗,船灯照岛幽”;又“曲塘春尽雨,方响夜深船”;又“夜短猿悲减,风和鹊喜灵”。得于塞下,则有“马色经寒惨,雕声带晚饥”。得于丧乱,则有“骅骝思故第,鹦鹉失佳人”;又“鲸鲵入海涸,魑魅棘林高”。得于道宫,则有“声花院闭,幡影石幢幽”。得于夏景,则有“地凉清鹤梦,林静肃僧仪”。得于佛寺,则有“松日明金象,苔龛响木鱼”;又“解吟僧亦俗,爱舞鹤终卑”。得干郊园,则有“远陂春旱渗,犹有水禽飞”,(原注:“上句‘绿树连村暗,黄花入麦稀’”。)得于乐府,则有“晚妆留拜月,春睡更生香”。得于寂寥,则有“孤萤出荒池,落叶穿破屋”。得于惬适,则有“客来当意惬,花发遇歌成”。虽庶几不滨于浅涸,亦未废作者之讥诃也。[17](p348-349)

这些诗,司空图认为“皆不拘于一概也”,但“庶几不滨于浅涸”,每有人生意蕴,或以写自然山水见人生。这正是历来意境之作的共同特点。强调意境之意乃人生之意,非常重要。晚清陈廷焯在其《白雨斋词话》中论词经常用意境一词,其意多关国家社稷。他说,“辛稼轩,词中之龙也,气魄极雄大,意境却极沉郁”[29](p20)王沂孙词,“品味高,味最厚,意境最深,力量最重,感时伤世之言,而出以缠绵忠爱。”[29](p40)《咏蝉》词“意境虽深,然所指却了然在目。”[29](p44)蒋士铨“铜弦词,惟《浮香舍小饮》四章,《廿八岁初度》两章,为全集最完善之作。虽不免于叫嚣,精神却团聚,意境又极沉痛,可以步武板桥。”[29](p96)这就与意境的本来含义相去甚远了。

前面已经说到,王国维所谓“无我之境”,其实就是意境。他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不要把“无我之境”理解为没有主观色彩,只是这种色彩比较淡罢了。之所以感到是无我,在于它很含蓄,很模糊、很悠远。王国维谈到姜夔说,“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9](p212)这也是把握到了意境含蓄悠远的特点的。但是,王国维有时所论意境并非意蕴之境,而是他那个颇为宽泛的包括类似于王昌龄所谓“情境”的“写真感情者”,亦即所谓“有我之境”的境界。他曾托名山阴樊志厚在其《人间词乙稿序》中说,“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摅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与境浑,其次或以境胜,或以意胜,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学。原夫文学之所以有意境者,以其能观也。出于观我者,意余于境;而出于观物者,境多于意。然非物无以见我,而观我之时,又自有我在。故二者常互相错综,能有所偏重,而不能有所偏废也。文学之工与不工,亦视其意境之有无,与其深浅而已。”[9](p256)意思有些含混,这大致还是他《人间词话》中的境界论。王国维《宋元戏曲考》评元杂剧说,“元剧之最佳之处,不在其思想结构,而在其文章。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敝之,曰:有意境而已矣。何以谓之有意境?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古诗词之佳者,无不如是。”[30](p106)这清楚明确地表明所论意境即是他所说的境界。

意境一词,在其运用上,早于王匡维就有许多与一般意义上的境、境界相等同的情况,而非其意蕴之境的本来含义。祁彪佳《远山堂曲品》评《唾红》说,“匠心创词,能就寻常意境,层层掀翻,如一波未平,一波复起。”[22](p44)清代汪师韩《诗学纂闻》说:“尝侍茶江彭先生于东园,中秋对月,先生举许丁卯七律示余,……曰:此诗意境似平,格律实细。”[24](p464)朱庭珍《筱园诗话》说:蒋心余“诗才力沉雄生辣,意境亦厚,是学昌黎、山谷而上摩工部之垒,故能自开生面,卓然成家。”[31](p2368)刘熙载《艺概》说:“乐府声律居最要,而意境即次之,尤须意境与声律相称,乃为当行。”[32](p75)张之洞说,“诗文一道,各有面目,各有意境。”[33](p291)所谓意境,显然都是一般境界的意思。康有为论诗界革命说,“意境几于无李杜,目中何处着元明。”(《与菽园论诗兼寄任公孺博曼宜》)[34](p188)这意境大致是指诗的境域。如果只要看到有意境一词,就认为是意蕴之境,是不便于讨论的。

总之,意境只是境之一种,乃是人生意蕴之境。意境只在作品;而境、境界可言及作品之外,甚至文学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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