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以其特殊的情节,神奇的人物,独特的风格,长期以来为广大人民群众所喜爱。小说以唐代高僧玄奘西天取经为线索,以取经人物的活动为中心,逐步展开情节,塑造了众多的艺术形象。在取经集团中最不为人们注意的形象就是沙僧。但沙僧身上既集中了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又体现了奴性这一国民劣根性,是封建时代普通民众的人格写照。
《西游记》中,沙僧形象的美德集中表现在三个方面:
一 “唯和是贵”
唐僧师徒四人,都是和尚,为什么单单沙僧取“和尚”之名?如张静二先生所说:“‘和’字有调节、不争、谐应等义。”《西游记》确实让沙和尚承担了调和的重任,他的调和通常是对人止争,于己顺从。这样做,最需要的是对别人的体贴、尊重、谅解。取经人中最了解也最能体贴唐僧的,是沙僧。这一点,第七十二回有集中描写:正值春光明媚,前面是小桥,流水,人家。唐僧道:“平日间一望无边无际,你们没远没近的去化斋,今日人家逼近,可以叫应,也让我去化一个来。”不言而喻,这是唐僧的豪兴,且情出于一种父辈对子辈的慈爱和慰抚。可孙悟空却不同意,说:“你要吃斋,我自去化。俗语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岂有为弟子者高坐,教师父去化斋之理。”猪八戒也不赞成,说:“古书云:‘有事弟子服其劳。’等我老猪去。”唯沙和尚在旁笑道:“师兄,不必多讲。师父的心情如此,不必违拗。若恼了他,就化将斋来,他也不吃。”一个是“有心栽花花不发”,一个是“无意种柳柳成荫”。三人跟随唐僧十四年,行程十万八千里,好我行我素的孙悟空固然常被咒念紧箍,喜卖乖弄巧的猪八戒也常遭厉颜斥责,唯默而侍之的沙和尚却始终未落一辞,其深层原因恐怕亦在于此吧!取经人中最尊重也最爱护孙悟空的,也是沙僧。他知道孙悟空的横扫妖魔是为了保护唐僧与取得真经,所以,他总是想方设法协调好孙悟空和唐僧的关系。比如,路过号山,红孩儿两次变作红云,想捉唐僧。孙悟空一会儿将唐僧推下马,说是妖怪来了,一会儿又扶唐僧上马,说是过路妖怪。唐僧大怒,认为孙悟空在捉弄人,“哏哏的,要念“紧箍儿咒”,就是多亏“沙僧苦劝”方罢。他对孙悟空的智慧和神勇膺服不已,但对孙悟空的“暴躁”也常施之以柔克刚。比如,“镇海寺心猿知怪”,孙悟空中了地涌夫人的分身计,回来不见了唐僧,竟将一腔怒火发到猪八戒与沙和尚身上:也不管好歹,捞起棍来一片打,连声叫道:“打死你们!打死你们!”沙僧近前跪下道:“兄长,我知道了。想你要打杀我两个,也不去救师父,径自回家去哩。”行者道:“我打杀你两个,我自去救他!”沙僧笑道:“兄长说那里话!无我两个,真是‘单丝不线,孤掌难鸣。’兄啊,这行囊、马匹,谁与看顾?宁学管鲍分金,休仿孙庞斗智。自古道:‘打虎还得亲兄弟,上阵须教父子兵。’望兄长且饶打,待天明和你同心戮力,寻师去也。”一席话说得孙悟空心悦诚服。这哪里是“情求”,分明是“理喻”!句句说在点子上,而且又是那么有理,有利,有节。好一个柔中有刚、言必中的的沙和尚!取经人中最理解也最体谅猪八戒的,还是沙僧。他知道“远路没轻担”,挑担是很辛苦的。因而唐僧教他挑一肩,他固然挑一肩,猪八戒让他挑一肩,他也愉快地接过担子,这就从行动上团结了好耍小心眼的猪八戒。他对猪八戒的动辄闹“散伙”压根儿是不赞成的,却不像孙悟空那样一听就恼火,开口便骂,举棒想打,以至加深兄弟间的不睦。他总是抓住猪八戒愚笨呆直而又自尊心很强这一特点,把自己也摆进去,予以款款温存地劝说。“二哥,你和我一般,拙口钝腮,不要惹大哥热擦。且自换肩磨担,终须有日成功也。”孙悟空听了固然感到舒服,猪八戒听了也比较容易接受,从而消弭了可能引起的纠葛。
二 “唯正是尚”
沙僧是个真正的老实人。取经路上,他对自己的工作尽职尽责,踏踏实实,不计个人得失,没有非分之想,不象悟空那样好名,也不象八戒那样贪心。沙僧最直接的责任是照顾唐僧的起居生活,如“登山牵马”之类,这些琐碎平凡之事,他都处理得有条不紊。遇到妖魔鬼怪时,他一般都是看守行李、马匹,但一旦直接参加战斗,就从不象八戒那样临阵脱逃。“四圣试禅心”时,唐僧要他留下招赘,他表示“宁死也要往西天去,决不干此欺心之事”。沙僧是个十足的善良人。唐僧虽然也十分善良,但他的善良多从佛教的教条出发,难免是非不分,人妖不辨,总给人做作的感觉。而沙僧的善良,却是发自性情的真情实感。八戒贪色,做了一夜“绷巴吊拷女婿”,“沙僧见了,老大不忍,放了行李,上前解了绳索救下”。悟空被三昧真火烧得火气攻心,是沙僧跳进水中救出悟空;见到悟空“浑身上下冷如冰”,他便不由得“满眼垂泪”,痛哭失声。唐僧被妖怪变成了猛虎,又受到悟空的“揭挑”,是沙僧“近前跪下”,恳请悟空“万望救他一救”。这种出自内心的或者说是潜意识的善良,乃是人性的自然流露。总之,无论老实,还是善良,都是追求正义的结果。这也说明,他的调和不是无原则的“和事”。
三 “唯法是求”
《西游记》写西行求法,事关“法轮回轮,皇图永固”,象征着一项了不起的事业。一遇重大困难,猪八戒就想回高老庄,“回炉做女婿”。孙悟空也不是没有回花果山“称王道寡,耍子儿去”的念头,只因头上戴着紧箍咒,“恐本洞小妖见笑”未走罢了。唐僧虽无半途而废之念,但亦常作乡关之思。心不旁骛,笃而行之,宁静淡泊,矢志西行求法者唯沙僧一人而已。孙悟空一路炼魔降怪,图名不图利。猪八戒一路所作所为,图利不图名。纵然是圣僧唐三藏,其所以矢志西行,亦“大抵是受王恩宠,不得不尽忠以报国耳。既不为名,又不为利,心无二念,但求正果者唯沙僧一人而已。”沙僧还有个突出特点就是默默奉献。在取经途中,大多数情况下他都在默默地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儿,像八戒动辄在行者已打死的妖怪身上还筑上一钯,嘴里大叫:“此是老猪之功!”(第70回)这种事儿沙僧是不会干的。面对孙悟空的天马行空,沙和尚虽然也曾有“嫉妒之意”,却能迅即自我克服,因而不仅始终没有去干扰孙悟空的建功立业,反倒在全力助成。沙僧一般在两个师兄都去降妖时,默默担负起保护师父的重任。当妖怪来袭,自己明知本领低微,也要挺身而上。这就使他不失为一个正派的人、高尚的人、有益于取经群体的人。
如果沙僧仅仅只有美德,还谈不上一个成功的形象。《西游记》的可贵,在真实地展示人物性格中的缺点,那就是“奴性”意识。“和事佬”的身份,使他不能像孙悟空一样,敢说敢干,充分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苦行僧”意识,使他不能同猪八戒一样,无所顾忌地追求世俗的七情六欲。总之,是赎罪意识与奴仆身份决定了他的性格缺陷。
沙僧本来是在天宫稳做卷帘大将的(他的职责是“扶侍鸾舆”,是玉帝手下的侍臣,实际上就是奴仆),只因失手打碎玻璃盏这个偶然性的失误,便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因此,观音菩萨劝他跟取经人当个徒弟,他当即表示“愿皈正果”。他一心一意西天取经,希望以此赎清自己打碎玻璃盏的罪过。第40回,红孩儿捉去了唐僧,八戒和悟空提出散伙的话,沙僧一听,便“打了一个失惊,浑身麻木”,说道:“师兄,你都说的是那里话。我等因为前生有罪,感蒙观世音菩萨劝化,与我们摩顶受戒,改换法名,皈依佛果,情愿保护唐僧上西方拜佛求经,将功折罪。今日到此,一旦俱休,说出这等各寻头路的话来,可不违了菩萨的善果,坏了自己的德行,惹人耻笑,说我们有始无终也!”。可见,赎罪意识已经深入到了沙僧的骨髓,也导致他依顺随和,忍辱负重。悟空说他是“好人”,八戒背后讥他“面弱”,实际上都是说他太少“自我”,太少“个性”。
沙僧的驯顺服从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奴仆身份。《西游记》中的沙僧名为“卷帘大将”,但那只不过是皇家为了显示自己的威风。他虽然也曾自我夸耀说:“南天门里我为尊,灵霄殿前吾称上”,“往来护驾我当先,出入随朝予在上”,但身份却相当低微,实际上只是奴仆。比起悟空的大闹天宫和八戒的调戏嫦娥,沙僧失手打碎玻璃盏并不算什么罪过,可他受的苦难却最多。但他却连一点抗争的念头也没有,只是默默忍受。在《西游记》中描写悟空,最常用的字眼是“毛脸雷公嘴”;描写八戒,最常用的字眼是“长嘴大耳朵”,都准确地揭示了人物的外貌特征。唯有描写沙僧,最常用的字眼却是“晦气色脸的和尚(师父)”。当我们明白了沙僧的奴仆身份,我们就会明白作者的这种描写,是多么准确地把握了这个人物的身份、地位所带来的最独特的外貌特征。晦气者,倒霉也。沙僧既是奴仆身份,平时当然饱受窝囊之气。特别是他的职责就是侍奉玉皇大帝,常言说“伴君如伴虎”,他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吗?长此以往,他那张脸便不能不变成“青不青,黑不黑,晦气色脸”。他的驯顺服从个性也就在这样的生活过程中被体现,成为一个奴性人格的形象。
总之,沙僧形象既体现了奴隶文化的本质特征,又代表了农耕文明背景下普通民众的基本性格特征。他的善良老实、埋头苦干、任劳任怨、默默奉献,都表现了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进行任何一项伟大的事业,这些美德都是不可或缺的。但沙僧身上这些“美德”,又都和他循规蹈矩、驯顺服从、明哲保身的奴性不可分割,浑然一体,而奴性又是妨碍我们民族想象力和创造力的根本大敌,是我们事业成功的大敌。因此,表现在沙僧身上的“美德”,只有与强健的个性和富于抗争与进取的精神紧密结合在一起,只有“诉之自身意志”,才有可能焕发出真正炫目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