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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谶言初探

所谓谶言,就是预言,“立言于前,有征于后”(1),但其并非一般预言,而是一种神秘主义预言。

神秘主义预言是人类社会中一个普遍存在的现象,如佛教的末劫说,基督教的末日审判等。谶言则是中国古代神秘文化的一大特色,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十分重要的文化现象。自周秦时代的“弧箕服,实亡周国”(2)、“亡秦者胡也”(3),直至元明时期的“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4)、“十八子,主神器”(5),几乎每一次重大历史关头如民众起义、王朝更迭,都有神秘主义预言即谶言的出现。毋庸讳言,谶言在它扭曲的形式下隐藏着某种“合理”的价值倾向,透过非理性的神秘主义,体现了一种对新世界的憧憬,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出民心的向背。

作为中国民众反抗运动颂歌的水浒传,自然会在一定程度上反映这一历史现象。金圣叹认为,“水浒传不说鬼神怪异之事,是他气力过人之处”(6)。其实作为“鬼神怪异之事”的谶言,乃水浒传的重要特色。

水浒中的谶言,有着丰富的文化内涵:一是预示国家大事,历史进程;二是预示重要人物命运前途,而其中首领人物的命运又往往与国家命运联系在一起,很难明确分开。水浒谶言主要有:“遇洪而开”、“播乱在山东”、“遇宿逢高”、“地煞天罡排姓字”、“冬尽始称尊”、“听潮而圆见信而寂”等。以下试析几例:

一、遇洪而开

预言洪太尉从镇妖石下放出天罡地煞一百零八个魔君。

水浒传(7)第一回“张天师祈禳瘟疫,洪太尉误走妖魔”,充满传奇色彩:嗣汉天师张真人世代所居之道教福地——江西信州龙虎山有一座伏魔殿,由唐代洞玄国师封锁,殿内镇锁着三十六员天罡星,七十二座地煞星,共是一百单八个魔君,每传一代天师,便亲手添一道封皮,令其子子孙孙,不得妄开。到北宋嘉年间,已经八九代天师。时值京师瘟疫盛行,民不聊生,宋仁宗令太尉洪信前往龙虎山,宣请张天师祈禳瘟疫。洪太尉乘机游山玩水,见到伏魔殿大门紧锁,数十道封皮重重迭迭,甚是奇怪,不顾道士们的反对,强令打开殿门。殿内只有一块石碑,前面都是龙章凤篆,天书符,人皆不识;碑后却有四个真字大书:“遇洪而开”。洪太尉见之大喜:“数百年前已注定我姓字在此,‘遇洪而开’分明是教我开看。”不由分说,命人掘起石碑下的青石板。只见一道黑气,从万丈地穴中滚将起来,掀塌了半个殿角,在空中散作百十道金光,望四面八方去了——“千古幽扃一旦开,天罡地煞出泉台”。洪信由此闯下大祸。

“遇洪而开”就是洞玄国师封锁伏魔殿时留下的一个谶言,它充分反映了作者的天命历史观:天下本太平,只因洪太尉一意孤行,而使“社稷从今云扰扰,兵戈到处闹垓垓”。但另一方面,这一切又都是不可避免的非人力所能改变的天定命运。“却不是一来天罡星合当出世,二来宋朝必显忠良,三来凑巧遇着洪信。岂不是天数!”且水浒一百单八位好汉,三教九流,地位悬殊;性格相貌,千差万别;天涯海角,互不相识,如何就义气相投,凑在一起,共聚大义?怎样解释这一切?水浒传明确昭示世人,奥秘就在于“罡煞”。

所谓罡煞,就是天罡地煞,即道教的北斗丛星,据称北斗丛星为天地之秤,天罡维天之正,地煞镇地之平。另外,天罡地煞还是道士斋醮时常请来驱魔的神将。又有天罡是凶神,北斗注死之说。故罡煞亦正亦邪,亦凶亦吉,双重身份,从贪官污吏奸佞妖邪看来,梁山好汉无疑是他们的灾星——“妖魔”;而对于广大黎民百姓来说,则又是替天行道的天神——“只为奸邪屈有才,天教恶曜下凡来”(第十五回)。“八方异域,异姓一家,天地显罡煞之精,人境合杰灵之美,千里面朝夕相见,一寸心死生可同”(百二十回本第七十一回),水浒英雄天罡地煞,冥冥中天数已定,必要降临人间,共同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正因如此,作为谶言的实现,罡煞之说在整部水浒传中反复出现,贯穿始终,以体现一种历史(天命)的必然性,“遇洪而开”的谶言不断得到应验。如:“直使天罡地煞一齐相会”(第二回);“天罡地煞下凡尘,托化生身各有因”(第十二回);“天上罡星来聚会,人间地煞得相逢”(第十三回);“天罡地煞,来寻际会风云”(第十八回);“豪杰英雄聚义间,罡星煞曜降尘寰”(第二十回);“天罡有分皆相会,地煞同心尽协从”(第三十五回);“夜观天象,罡星照临吴楚分野之地”(第三十九回);“搔动宋江诸煞曜,三庄迅扫作平川”(第四十七回);“天罡龙虎相逢日,地煞风云际会时”(第四十九回);“龙虎山中走煞罡,英雄豪杰起多方”(第五十一回);“撺掇天罡来聚会,招摇地煞共相逢”(第五十六回);“因是天罡并地煞,故为乡导破青州”(第五十八回);“也是天罡星合当聚会,自然生出机会来”(第六十一回);“烟水茫茫云数重,罡星应合聚山东”(第六十二回);“罡星煞曜降凡世,天蓬丁甲离青穹”(第六十三回);“天罡尽数投忠义,地煞齐临水浒来”(第六十八回);“三十六天罡临化地,七十二地煞闹中原”(第七十回);“光耀飞离土窟间,天罡地煞降尘寰”(第七十一回);“罡星飞出东南角,四散奔流绕寥廓”(第七十四回);“历代相传至宋朝,罡星煞曜离天角”(第八十一回);“当重熙累洽之日,致星曜降附之时”(第八十二回);“天垂景象,方知上应天星地曜”(第八十五回);“宋公明及各位将军,英雄盖世,上应罡星”(第九十回)等等。

“遇洪而开”为水浒开篇第一谶。它不仅使水浒传有了一个撼人心魄的开端,并且为绿林草莽提供了神圣的罡煞背景。由此而言,该谶对正确理解水浒意义是颇有价值的。

二、播乱在山东

预言宋江上梁山举义旗反叛朝廷。

事见第三十九回“浔阳楼宋江吟反诗,梁山泊戴宗传假信”。太史院司天监奏称:“夜观天象,罡星照临吴楚分野之地。敢有作耗之人,随即体察剿除。”更兼街市小儿谣言:“耗国因家木,刀兵点水工。纵横三十六,播乱在山东。”(8)引起朝廷的注意,太师蔡京即信嘱其子江州蔡九知府“紧守地方”。这时,流放到江洲的宋江在浔阳楼上酒醉题诗口吐狂言:“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等等,还大胆署名“郓城宋江作”。宋江的“反诗”不巧被通判黄文炳发现,黄随即向蔡九知府报告并联系“小儿谣言”作了如下解释:小儿谣言正应在宋江身上,“耗国因家木”,耗散国家钱粮的人,必是家头着个木字,明明是个宋字;“刀兵点水工”,兴起刀兵之人,水边着个工字,明是个江字;这个人姓宋名江,又作下反诗,明是天数;“纵横三十六”,或是六六之年,或是六六之数;“播乱在山东”,今郓城县正是山东地方。此小儿谣言合主宋江造反在山东(参见第四十一回有关部分)。

“播乱在山东”是水浒作者有意安排下的又一个重要谶言。小儿谣言即童谣,中国历史上,许多谶言都是以童谣的形式出现的(9),如:“黄牛白腹,五铢当复”;“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10);“黄金车,斑兰耳,昌门,出天子”(11)等谶言,都是历史上非常有名而且得到“应验”的童谣。

由于谶言是一种神秘主义的预言,往往预示着一个动荡局面的出现,因而具有强烈的蛊惑力或号召力,所以特别为统治者所警惕,凡有应谶者必予以严厉镇压。宋江醉题反诗,又恰与童谣相应,故被蔡九知府判处“应谣言题反诗山东宋江”,“故吟反诗,妄造妖言,强连梁山泊强寇,通同造反,律斩”。

宋江被救上梁山后,说蔡九知府是捏造谣言,黄文炳是胡言乱道,李逵却跳将起来:“好哥哥,正应着天上的言语。……便造反怕怎地!晁盖哥哥便做了大皇帝,宋江哥哥便做了小皇帝。吴先生做个丞相,公孙道士便做个国师。我们都做个将军。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在那里快活,却不好!不强似这个鸟水泊里!”其实,作者正属意于此,水浒好汉其后的所作所为不“正应着天上的言语”吗?——宋江确如小儿谣言所预言,在山东地区的梁山泊竖起了替天行道、造反有理的大旗。

三、遇宿逢高

预言宋江为首的梁山好汉的发展轨迹。

第四十二回“还道村受三卷天书,宋公明遇九天玄女”,是水浒传中非常关键的环节。宋江上梁山后,回郓城搬取老父,不意被埋伏已久的官军追拿。宋江慌乱中误入绝路还道村,不得已躲入一座破旧古庙的神厨之中。危机关头,九天玄女娘娘显圣,卷起怪风,降下黑云,救了宋江性命。然后又派两名青衣接引宋江来到一座金碧交辉的大殿上。九天玄女称宋江为“宋星主”,授予天书三卷,命其替天行道、全忠仗义、辅国安民。此举为宋江最终成为梁山寨主奠定了必要的“君权神授”的理论基础。

从水浒传看,天书的内容主要是兵法和卦书。虽然如此,授天书事本身实际上就是一种谶,即预示着宋江未来的政治地位与命运,——惟有具有特殊身份的宋星主才得到了神授天书。但更为明确的谶言则是九天玄女授天书时叮嘱宋江的四句天言:“遇宿重重喜,逢高不是凶。北幽南至睦,两处见奇功。”该回回前诗,称赞宋江孝义为先,因而得到神授天书,诗中明确指出“遇宿逢高”是一个谶:“路通还道非侥幸,神授天书岂偶然。遇宿逢高先降谶,宋江元是大罗仙。”

“遇宿重重喜”中的“宿”是指殿前太尉宿元景。这句谶言的应验,一次是在第五十九回,宿太尉奉旨到西岳降香,梁山好汉将其截获、软禁,冒其名赚开华州城,救出被拿入大牢的史进和鲁智深。另一次是在第八十一回,宋江等通过宿太尉的关系,最终实现了梁山泊全伙受招安的政治目标。“逢高不是凶”中的“高”是指殿帅府太尉高俅。高俅是个奸臣,专与梁山泊作对,并亲率大军征讨梁山(第七十八回至八十回),但这对于梁山来说,并非坏事,高俅兵败被俘,竟成为梁山义军受招安的重要契机。后面两句中的“幽”指北方的辽国(幽州时为辽国所占),“睦”指南方的方腊义军(睦州为其根据地)。这两句谶言是预言宋江等受招安后,北征辽国、南擒方腊,两处建功立业。(12)

据《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卷七,哪吒本是玉皇驾下大罗仙,后被封为三十六员第一总领使、天帅元领袖,永镇天门。宋江在水浒传中亦称为大罗仙,亦为玉帝属下(13),又为三十六天罡之首;哪吒原是造反的魔头,宋江亦为强盗的头领;哪吒后改邪归正,宋江亦招安受降。宋江与哪吒有着极其相似的出身和经历,决非偶然。“遇宿逢高”之谶较为明确地预示了宋江一伙“杀人放火受招安”的发展轨迹。从其重要性来看,“遇宿逢高”可为水浒传的第二谶。

四、地煞天罡排姓字

水浒英雄排座次的天意依据。

前面提到“遇洪而开”已经指出水浒英雄为天上的星宿。在七十一回之前,水浒英雄只知相互之间义气相投,并不了解自身的真实身份。其谜底直到第七十一回“忠义堂石碣受天文,梁山泊英雄排座次”时才揭开。

其时,水浒义军已具规模,梁山事业蒸蒸日上。宋江即招集众兄弟,提议建一罗天大醮,以报答天地神明眷佑之恩。祈恳之下,是夜三更时分,只听得天上一声响,如似裂帛,西北乾方天门上,直竖金盘,两头尖,中间阔,唤作“天眼开”,又唤作“天门开”,里面豪光射人眼目,霞光缭绕,从中间卷出一块火直滚下来,钻入正南地下去了。宋江随即叫人将锄头掘开泥土,掘不到三尺深浅,只见一个石碣,上面有天书文字,乃是龙章凤篆蝌蚪之书,人皆不识。幸亏有一位作法的何道士,自称习得传文书,专能辨验天书蝌蚪文。经何道士辨认那石碣侧首一边是“替天行道”四字,一边是“忠义双全”四字,正面与背面分别是水浒三十六位天罡与七十二位地煞的星号姓名,乃一百零八位好汉的座次表——“地煞天罡排姓字,激昂忠义一生心”。

“天眼”,既是上天之门,又为佛家所说五眼之一,能透视六道、远近、上下、前后、内外及未来。“天眼开”,降下“龙章凤篆蝌蚪之书”就是上天的谶言,其义早在第一回和第四十二回就已有所昭示。第一回洪太尉在龙虎山掘出的石碣上“龙章凤篆天书符”与之显然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系;第四十二回九天玄女授予宋江天书时曾传下法旨,要他“替天行道”、“全忠仗义”、“辅国安民”、“去邪归正”,但这只是对宋江一个人说的,而且告诫宋江天书“只可与天机星同观,其他皆不可见”。以上皆因当时时机不甚成熟,天机不可泄露。此时,时机已到,所以上天又以天降石碣的形式向全体梁山人宣布。既是前谶的应验,又预言了水浒英雄未来的政治地位,不管是“啸聚山林(反叛)”,还是“瞻依廊庙(招安)”(百二十回本第七十一回),他们都是天地间的罡煞。同时,它还预言了水浒义军“替天行道”、“忠义双全”政治路线。

由于该谶未具体指明罡煞最终结局,对于水浒英雄此后的经历,自有各种说法,显示了不同的立场。七十回本乃金圣叹腰斩水浒所成,称天降石碣“重将一百八人姓名一一排列出来,为一部七十回书点睛结穴耳。盖始之以石碣,终之以石碣者,是此书大开合”;“一部大书,以石碣始,以石碣终,章法奇绝”。并以卢俊义恶梦一百零八位罡煞被神人拿获处斩为全书结束——卢俊义惊醒,只见堂上一块牌额,大书“天下太平”四个“真正吉祥文字”。百回本和百二十回本,则给人们演示了梁山英雄受招安,为朝廷卖命而不得好报的悲惨结局。征方腊虽然得胜,但一百零八人十损其八,余者或罢官或遇害,大多难得善终。固然朝廷于梁山泊起盖庙宇,大建祠堂,妆塑宋江等殁于王事诸多将佐神像,敕赐殿宇牌额,御笔亲书“靖忠之庙”,终究是“煞曜罡星今已矣,谗臣贼相尚依然”。《后水浒传》述宋江等人被奸臣所害,冤魂不散,投胎人世,化为杨幺诸豪杰,领导洞庭湖起义,后为岳飞收服,一百零八人齐入轩辕井,“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相逢于穴中,化成黑气,凝结成团,不复出矣”。

可以说,天降石碣,在水浒传中具有着纲领性的意义。(14)该谶在此进一步为宋江成为水浒首领作了权威性的注解:宋江是罡煞首宿,故有“宋星主”之称(第四十二回)。毛泽东曾评水浒“屏晁盖于一百○八人之外”,是从政治角度解读水浒传的名言,而其内在依据,实为“屏晁盖于罡煞之外”——罡煞之中的确没有晁盖的位置。

五、冬尽始称尊

预言方腊在江南称帝。

水浒中的宋江尊照九天玄女娘娘的法旨,改邪归正,接受了招安。尽管李逵曾大喊大叫要杀去东京夺了鸟位,但毕竟响应者聊聊,未成气候。而受招安的宋江所征讨的方腊,倒有些成王成霸、真命天子的气象。

第九十回“五台山宋江参禅,双林渡燕青射雁”(百二十回本第一百十回“燕青秋林渡射雁,宋江东京城献俘”),江南方腊,原是歙州山中樵夫,后造反起义,占据八州二十五县,在清溪县内帮源洞中,起造宝殿内苑宫阙,睦州、歙州亦各有行宫,方腊自为国主,设三省六部台院等官,改年建号,自霸称尊,非同小可,不比啸聚山林之辈。为什么“不比啸聚山林之辈”。原来,有一次方腊打柴时去溪边净手,水中照见自己头戴平天冠,身穿衮龙袍。“平天冠”“衮龙袍”皆皇帝服饰,他据此认为自己有天子福分。另外,方腊还上应天书,《推背图》(15)上道:“自是十千加一点,冬尽始称尊。纵横过浙水,显迹在吴兴。”那十千乃万也,头加一点,乃方字也;冬尽乃腊也;称尊者,乃南面为君也。正应方腊二字,占据江南八郡。总之,在水浒传中,方腊之辈决非一般意义上的草寇蟊贼,而是上应“天书”、符合《推背图》谶言的英雄豪杰。

《推背图》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神秘主义政治预言图集(图谶),据说,其为隋末唐初方士李淳风、袁天纲制作,预言唐及以后历代兴亡变革之事。相传作至六十图时,袁推李背止之,故名曰《推背图》。宋初政府下令禁止,由于该书在民间流传已久,难以禁绝,宋太祖故意令人打乱其次序,使人难明真相,但似乎并未有多少效果,反而出现了多种版本的《推背图》。现流传于世且被收入安居香山、中村璋八所辑之《纬书辑成》中文版“附录编”中的《推背图》有三种:甲种本、甲种另本、乙种本。乙种本为近年在海外很流行,“经过近代人精心加工”,其中无方腊起义谶言。甲种本则是李世瑜先生发现于德国一本刊物上的,据称“极可能是目前我们看到的最接近原貌的一种”。其第二十七图是“一人坐舟中,一女人对坐,一人执旗,一人执刀”。其诗曰:“若逢女子上牛头,有一猖狂上陈州。家是十千加一点,那时国乱此中由。”与甲种本“以作比较”的甲种另本,第二十三象“丙戌,天泽履”,其图为“六人在舟中,四人执刀,一人执锤,一女子踞胡床而坐”,其诗曰:“若逢鼠尾牛头后,有一猖狂在六州。字是十千加一点,寻思国乱此因由。”其编者按:“鼠尾牛头,指庚子、辛丑年。宋徽宗宣和二年(庚子),方腊在睦州起义,次年(辛丑)战败被俘。方腊相继克睦、歙、杭、婺、卫、处六州。十千为万,加一点为方。”(16)该谶在预言方腊造反这一点上与水浒传是一致的。不过两者有一个显著的区别,即立场有所不同:水浒传中的《推背图》,提示方腊上应天书,南面为君;现存传本《推背图》则称方腊猖狂在六州,是国乱的因由。

我们可以推想,水浒传上关于方腊的谶言或许即当时民间流传而现已失传的某一种《推背图》,它更反映了人民群众的意志和愿望。历史上的方腊,借助摩尼教,假托“得天符牒”(17),于宋宣和二年(1120)十月在睦州青溪县起义,自号“圣公”,建元“永乐”。起义前,当地民间即已流传着“粮食登场官府抢”、“石塔露水腊为王”(18)的民谣。史称“睦州青溪县妖贼方腊据帮源洞僭号改元,妄称妖幻”(19),“惟以鬼神诡秘事相煽摇”(20)“鼓扇星云神怪之说,以眩惑众听”(21)。毫无疑问,“得天符牒”的“天符牒”即天书,“石塔露水腊为王”的民谣即为谶言,其与水浒传中的天书(《推背图》)谶言当有某种内在的联系。方腊无论在现实中还是在小说中都应验了天书谶言。

六、听潮而圆 见信而寂

预言鲁智深功成身退,坐化六和寺。

鲁智深是水浒英雄中为数不多的出家人之一,但他却不守戒律,扰乱清规,我行我素,胡作非为,正如水浒传诗赞所称:“自从落发闹禅林,万里曾将壮士寻。臂负千斤扛鼎力,天生一片杀人心。欺佛祖,喝观音,戒刀禅杖冷森森。不看经卷花和尚,酒肉沙门鲁智深。”(第五十七回)然而,率性而行,不拘小节,方是(禅宗)成佛作祖根基。早在他初上五台山时,众僧谓其形容丑恶,貌相凶顽,不似出家模样,不可剃度。智真长老却力排众议:“此人上应天星,心地刚直。虽然时下凶顽,命中驳杂,久后却得清净,正果非凡。汝等皆不及他。”(第四回)

此后,鲁智深两次从其师智真长老处受谶并得到应验。第一次是在大闹五台山后,智真长老命其投奔东京大相国寺,赠其四句偈言“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水而兴,遇江而止”(第五回)。该谶预示了鲁智深要在世上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由东京遇林冲而落草二龙山,而同心归水泊,而止于宋江旗下,即为该谶的应验。(22)

第二次是在水浒英雄受招安征讨辽国得胜而归,路过五台山,宋江、鲁智深等上山参拜智真长老时。长老唤过鲁智深:此去前程永别,正果将临,与汝四句偈语,终身受用。偈曰:“逢夏而擒,遇腊而执;听潮而圆,见信而寂。”(第九十回)此谶的应验,颇为悲壮。水浒英雄的结局绝大多数都很悲惨,不是战死疆场,就是受到政治迫害,只有少数人摆脱了厄运,这其中就有鲁智深——所谓“正果非凡”。

水浒将士征方腊得胜而归,驻扎杭州六和寺。是夜月白风清,水天同碧。夜半,忽听得寺外雷般响声,鲁智深只道是战鼓擂动,摸了禅杖,大喝着便抢出来,待要出去厮杀,众僧拦阻,方知乃是钱塘江潮信,当下大悟:俺师父智真长老,曾嘱付四句偈言,道是:“逢夏而擒”,俺万松林活捉夏侯成;“遇腊而执”,俺又生擒方腊;今日正应了“听潮而圆,见信而寂”,合当圆寂。随即吩咐烧汤沐浴。又讨纸笔写一篇颂子,曰:“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枷,这里扯断玉琐。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宋江闻讯急引众头领来看时,鲁智深已在禅椅上坐化。做了三昼夜功果,合个朱红龛子盛了,直去请径山大惠禅师来与鲁智深下火。那径山大惠禅师,手执火把,直来龛子前,指着鲁智深道几句法语:“鲁智深!鲁智深!起身自绿林。两只放火眼,一片杀人心。忽地随潮归去,果然无处跟寻。咄!解使满空飞白玉,能令大地作黄金。”(第九十九回)鲁智深厮杀半生,弘扬佛法,至此大彻大悟,终得涅槃正果。

以上只是水浒谶言中的一部分,此外还有:第十四回晁盖梦见北斗七星坠在屋脊,吴用释为“应天垂象”。第五十四回罗真人赠公孙胜法旨八字:“逢幽而止,遇汴而还。”第六十回晁盖攻打曾头市之前风折认军旗。第六十一回吴用为引卢俊义入伙警告其“不出百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家私不能保守,死于刀剑之下”(23)。第六十五回晁盖托梦宋江,言其有“百日血光之灾”,“江南地灵星可治”。第八十一、八十二、八十六回宋江为招安事卜以决疑焚香占玄女课。第八十五回罗真人预言宋江“他日生当封侯,死当庙食”,并赠八句法语:“忠心者少,义气者稀;幽燕功毕,明月虚辉;始逢冬暮,鸿雁分飞;吴头楚尾,官禄同归”。第九十回智真长老赠宋江偈曰:“当风雁影翩,东阙不团圆;只眼功劳足,双林福寿全”。第九十三回(百二十回本)宋江征讨田虎受阻,李逵梦中得神人预兆:“要夷田虎族,须谐琼矢镞”。第九十四回(百二十回本)乔冽曾往九宫县二仙山访道,罗真人不肯接见,令道童传命要其“遇德魔降”。等等。另外,从谶言的表现方式来看,水浒谶言有谶语、童谣、诗谶、图谶、佛偈、道言、天书、托梦、占卜等,形式多种多样。总之,水浒谶言不论从内容还是从形式上,都可以毫不夸张地称之为中国古代神秘主义预言的博物馆。

历史上的谶言主要保留在三种古文献资料中:(1)史书;(2)哲学及宗教典籍;(3)小说。就目前来说,对谶言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前两种,对小说中谶言的研究则要少的多。然而,反映社会问题的古典小说也是历史的一种记录,虽然经过文学创作而与史传文献有别,但它毕竟反映了作者对社会现实的看法。尤其那些为广大人民群众所喜闻乐见、融入人民群众思想感情、展现人民群众精神面貌、在人民群众中长期广泛流传、对人民群众产生潜移默化影响的诸如水浒传那样的古典通俗小说,应该说是更生动、更形象、更具体、更忠实地记录了历史的“事实”,反映了历史的“精神”,是另一种更为真实的历史记录。

替天行道是水浒传的核心,天人感应是其哲学基础,几乎每一重大事件都有天意在冥冥之中起着作用。贯穿水浒传始终的神秘主义气氛,往往较为集中地体现在谶言上面。其谶言内容之丰富、种类之繁多,在古典通俗小说中都是罕见的。由于水浒传是一部经过千百年锤炼,广泛融汇吸纳并反过来又深刻地影响了中国民众思想感情的作品,它确能比较全面地反映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传统民众文化的特征,对其谶言的研究自有重要意义。当然,其他类似的古典通俗小说亦有其价值。本文抛砖引玉,以期引起学界的注意。

(本文写作中曾得到中国人民大学历史系孙家洲等先生的鼓励和指正,谨表感谢)

注释:

(1) 《读第五才子书》。

(2) 《明史·流贼·李自成传》。

(3) 《元史·河渠志》三。

(4) 《史记·秦始皇本纪》。

(5) 《国语·郑语》。

(6) 《后汉书·张衡传》。

(7) 本文所引水浒传文字,除特别注明者,皆为百回本。

(8) 此谶在水浒传最初的蓝本--《宣和遗事》中即已出现,但不是童谣,而是天书上的四句诗谶,字句也有所不同。四句诗谶是:破国因家木,兵刀用水工。一朝充将领,海内耸威风。

(9) 《晋书·天文志中》:凡五星盈缩失位,其精降于地为人。岁星降为贵臣,荧惑降为童儿,歌谣嬉戏……吉凶之应,随其象告。

(10) 《后汉书·五行志》。

(11) 《三国志·吴书·吴主传》

(12) 此为百回本句文字。百二十回本则为外夷及内寇,几处见奇功,以使该谶语与其增插的征田虎、王庆内容相吻合。

(13) 九天玄女法旨:玉帝因为星主(宋江)魔心未断,道行未完,暂罚下方,不久重登紫府。切不可分毫失忘。(第四十二回)

(14) 论者历来对天降石碣多有微词。如李卓吾即认为:这是吴用诡计。梁山泊如李逵、武松、鲁智深那一班,都是莽男子汉,不以鬼神之事愚弄他,如   何得他死心搭(塌)地。妙哉!吴用石碣天文之计,真是神出鬼没,不由他众人不同心一意也。(陈曦钟等辑校:《水浒传会评本》,第1264、1273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由此,天降石碣不过宋江、吴用等人搞的神道设教而已,未必为谶言。此说亦有一定道理。不过,从总体看,这种解释与水浒作者所褒扬的罡煞精神相去甚远,乃为文化人对绿林英雄的一种不恰当的揣度,故笔者不取。

(15) 水浒简本《水浒志传评林》称作《旗杆图》,而不称《推背图》。此中原由未详,或《推背图》在民间亦称《旗杆图》。更可能是,《推背图》历来为统治者所禁,流行于大众之中的《水浒志传评林》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而将《推背图》改称《旗杆图》。不过《水浒志传评林》的《旗杆图》,其文为:十千加一点,冬尽称尊者,乃南面为君也。不像正文,倒像是《推背图》的释文。

(16) (日)安居香山,中村璋八辑:《纬书辑成》,中文版,第1416、1466-1467页,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

(17) 刘彭寿:《宋故承信郎彦通公墓亭记》,《桂林方氏宗谱》卷六,引自北京汽车制造厂工人理论组、历史研究所《方腊传》编写组:《方腊传》,第34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77。

(18) 引自北京汽车制造厂工人理论组、历史研究所《方腊传》编写组:《方腊传》,第34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77。

(19) 《宋会要辑稿》第176册,兵一○,讨叛四,方腊。引自何竹淇编:《宋农民战争史料汇编》(二)(上册第二分册),第442页,中华书局,1976。

(20) 方勺:《泊宅编》卷下,第98-98页,中华书局,1983。

(21) 《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卷一四一,讨方贼。引自何竹淇编:《宋农民战争史料汇编》(二)(上册第二分册),第436页,中华书局,1976。

(22) 张锦池:《论〈水浒传〉和〈西游记〉的神学问题》,载《人文中国学报》第四期(1997年7月)。

(23) 此谶本为吴用为迫使卢俊义上梁山而编造的,但其后却应验不爽,为吴用始料不及。显然水浒作者另有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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