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题】作家作品研究
【正 文】
“我们相爱一生,一生还是太短。”(注:参见林蒲:《投岩麝退香》,《长河不尽流》,第160页,湖南文艺出版社1989年。)这是沈从文对文学感情的真实写照。在他转向文物研究的时期,对文学的热爱之情不但一点没有被缓释,反而由于远离文坛更增加了对文学的热爱。即便在他一生最为艰难的日子里,沈从文也一刻没有放弃对文学的关注。他曾把自己的这种心态形象地比喻为“跛者不忘履”:“这个人本来如果会走路,即或因故不良于行时,在梦中或在日常生活中,还是会常常要想起过去一时健步如飞的情形,且乐于在一些新的努力中,试图恢复他的本来。”(注:参见《沈从文全集》27卷,第462页,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
1949年7月2日,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在北京开幕,虽然沈从文不是代表,他自己又尚在重病中,但他依然眷念着文坛,向来探望他的朋友们问这问那,似乎自己根本没有被隔绝在文坛之外。“首届文代会期间,我们几个人去从文家不止一次,表面上看不出他有情绪,他脸上仍然露出微笑。他向我们打听文艺界朋友的近况,他关心每个熟人。”(注:巴金:《怀念从文》,《长河不尽流》,第11页,湖南文艺出版社1989年。)在革命大学期间,尽管沈从文已经作出了离开文坛的决定,但这只不过是对阴晴未定的文艺政策的一种回避策略,在沈从文的内心世界里,文学才是他魂牵梦绕之地,在这期间创作的《老同志》便是这一情结的有力证明。多年来,他已经形成了一种隶属于他自己的文学观,告别文坛的他,经常不由自主地按照自己的理念评价当下的文坛。在这个时期的书信中,经常可以读到沈从文对文坛现状的看法和自己的写作计划:
近来在报上读到几首诗,感到痛苦,即这种诗就毫无诗所需要的感兴。如不把那些诗题和下面署名连接起来,任何编者也不会采用的。很奇怪,这些诗都当成诗刊载,且各处转登不已。
——1951年9月2日致一位青年记者的信
这回下乡去是我一生极大事件,因为可以补正过去和人民群众脱离过误。二十多年来只知道这样那样的写,写了许多文章,全不得用。如能在乡下恢复了用笔能力,再来写,一定和过去要大不相同了。因为基本上已变更。你们都欢喜赵树理,看爸爸为你们写出更多的李有才吧。
——1951年10月28日致沈龙朱、沈虎雏
这么学习下去,三个月结果,大致可以写一厚本五十个川行散记故事。有好几个已在印象中有了轮廓。特别是语言,我理解意思,还理解语气中的情感。这对我实在极大方便。
——1951年11月8日致张兆和
你说写戏,共同来搞一个吧,容易安排。或各自作一个看看,怕没有时间。因为总得有半年到四个月左右空闲,写出来才可望像个样子。背景突出,容易处理,人事特殊,谨慎处理易得良好效果。可考虑的是事的表现方法,人的表现方法。用歌剧还是用话剧形式。我总觉得用中篇小说方式,方便得很。用把人事的变动,历史的变动,安置到一个特别平静的自然背景中,景物与人事一错综,更是容易动人也。但当成戏来写,社会性强,观众对于地方性生产关系,也可得到一种极好教育。只恐怕不会有空闲时间来用。
——1951年12月2日致金野
从这些书信可以看出,沈从文对文学创作的留恋之情。在建国初的几年里,尽管有关方面表面上鼓励沈从文继续从事写作,但文坛上没有一扇大门是为沈从文敞开的。自1950年5月起,沈从文就在暗自使劲,悄悄地创作了纪实性的小说《老同志》,到1952年1月已经七易其稿,但辗转数家报刊杂志,没有一家愿意刊登。 最后,这位名满天下的老作家,不得不委曲求全地给丁玲写信,请后者予以推荐:“寄了篇文章来,还是去年十一月在四川写的,五月中寄到一个报纸编辑处,搁了四个月,现在才退回来,望为看看,如还好,可以用到什么小刊物上去,就为转去,不用我名字也好。如要不得,就告告毛病。多年不写什么了,完全隔了。”(注:1952年8月18日致丁玲,《沈从文全集》第19卷,第353页。)为了发表这篇小文,沈从文已经把要求降到了最低点,但这篇小说在沈从文生前一直没有得到发表的机会。
新作难以获得发表的机会,旧作的出版渠道也对沈从文关上了大门。1953年春,多年合作的开明书店给沈从文发来一封公函,大意是:尊作早已过时,开明版纸型及全部库存作品均已代为销毁。尽管沈从文作为代表参加了第二次全国文代会,但却是以美术代表的身份与会的。这两件事对正尝试重操旧业的沈从文来说,无异于当头棒喝。多年来,开明书店与沈从文一直保持着密切合作关系,从1941年开始,开明书店陆续推出了沈从文的作品集,到1948年时已出版了多种,尚有五六本待印,那时沈从文的书是抢手货,出版商把他当作赚钱的工具。正是有这个依托,即便在形势最为严峻的1948年,沈从文依然非常乐观。但斗转星移,三年刚过,已然物是人非,作品还是那些作品,人还是那个人,可一切都翻了个儿,人被当作“反动”作家,作品已然没有了存在的意义。世事已然如此,这使沈从文对创作产生了畏惧心理,这也正是建国初他一再拒绝从事文学写作的终极原因。此后,每当拿起笔来的时候,总是前怕狼后怕虎,这种心态最终决定了沈从文1949年后文学创作的失败。
不过,“听党的话”一度是沈从文的生活信念,虽然文学让他如此伤心,在特定的历史情势下,沈从文也难以拒绝来自各方领导的好意。1956年,建国以来的政治风雨已经使作家们变得畏首畏尾,一种工作惰性悄然弥漫在人们心头。在这种情形下,“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文艺方针适时推出了,由此形成了1956—1957年之交的“早春”天气。
在这种情况下,已经寂寞多时的沈从文成为各级领导关注的对象。1956年上半年,《人民日报》正酝酿着改版,准备出版文艺副刊,时任中共中央副秘书长的胡乔木对此非常重视,亲自改定了副刊的编辑原则,并拟了一个作者名单,已从文坛隐没多年的沈从文也出现在他的名单上,并特意叮嘱说,“一定要请沈从文为副刊写一篇散文”。(注:参见袁鹰:《胡乔木同志和副刊》,《我所知道的胡乔木》,第194—197页,当代中国出版社1997年。)沈从文为此创作了散文《天安门前》,发表在刚创办不久的《人民文学》副刊上。文章对天安门前的今昔进行了一组组对比,表达了沈从文对新中国建设的由衷赞叹。一个曾经被贴上“反动作家”标签的作家的作品发表在最高级的中央机关报上,带给人们的震撼是可想而知的。
实际上,《天安门前》并不是沈从文建国后发表的第一篇文学作品,率先刊发沈从文作品的是《旅行家》。1956年4月出版的《旅行家》第4期上,刊登了沈从文的散文《春游颐和园》。虽然文章的格调是明亮的,但在当时的情形下,敢为天下先地刊登这位老作家的新作品,还是需要一定勇气的。从这时起,到1957年7月, 《旅行家》先后刊登了《从一本书谈谈民族艺术》、《新湘行记》、《谈写游记》等四篇文章,这个刊物的主编正是沈从文的老朋友、著名记者子冈。1946年8月,沈从文到北平后的第一篇访问记《沈从文在北平》也是她采写的。作为一个老共产党员,她了解沈从文,沈从文也格外信任自己的这位朋友,乐于将自己的作品交给她主持的刊物发表。这是心灵的默契使然。
既然是“调整”文艺政策,文艺界的主管领导周扬自然也会积极参与。他一再叮嘱中国文联所属各协会主办刊物的主编,要请多年不曾动笔的老作家们重操就业。他对《人民文学》的主编严文井说:“你们要去看看沈从文,沈从文如出来,会惊动海内外。这是你们组稿的一个胜利!”(注:涂光群:《沈从文写〈跑龙套〉》,《中国三代作家纪实》,第273页,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5年。)严文井本来就是在沈从文提携下走上文坛的,对此自然乐于从命。况且《人民日报》向沈从文约稿还有极其便利的条件可以利用,有张兆和在这里做编辑,关系自然比别的刊物更近一层。严文井带上编辑部主任李清泉去看望自己的老师,同时希望他为《人民文学》写稿。在这一背景下,1957年第7期的《人民文学》上发表了沈从文的《跑龙套》。同时, 人民文学出版社也已将《沈从文小说选集》列入出版计划,用不了多久,沈从文建国后的第一部旧作选集就会与读者见面了。“利好”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过去一扇扇紧闭的大门又重新向沈从文敞开了,他进入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的行列。对于已经著作等身的老作家来说,这无疑是一项迟到的“荣誉”。
另一方面,这时节正是沈从文在历史博物馆最为困难的一段:没有一个固定的办公桌位;没有必要的经费支持;没有得力的助手……几乎事事不从心。有时沈从文偶尔到文物局去看新收购来的文物,风闻此事的馆领导就会认为他是打“小报告”去了,马上就会有领导亲信在办公室里敲山震虎:“凡是到局里反映馆中情况的,是‘越级’,这一点要弄清楚,免得犯错误。”(注:1978年5月致胡乔木,《沈从文全集》第25卷,第247页。)在这种情况下,沈从文对历史博物馆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沈从文渐渐有了“归队”的想法。1957年3月, 中国作家协会向会员征集创作计划,沈从文第一次向协会坦露了自己的创作设想:
有关写作计划,打量到可以进行的,大致有两个中篇的初步准备,如时间能作自由支配,还容易着手:一以安徽为背景的,将来得去那边乡下住一个月,已经有了底子;二以四川内江丘陵区糖房生产为背景的,我曾在那里土改十个月,心中也有了个数目,将来如写也得去住一二月,并在新成立大机器糖房住十天半月。这些东西如能有自己可使用的时间,又有能力可到想到地方去住住,并到别的地方去,如像青岛(没有文物的地方!)住一阵,工作或可望能够逐渐顺手完成。又还想再试写些短篇游记特写,照情形看来,也得在暑中或暂时离开工作,到湘西自治州或别的地方去,才有希望从比较从容情形中说动笔。
我还希望能在另一时,有机会为一些老革命记录点近代史事情,例如为何长工部长记下些有关井冈山当时情况。如记下成绩还好,就再找别的一位,如记南昌起义,瑞金扎根,长征前夕,遵义情况,延安种种……或记人,或记事,用些不同方法,记下些过去不曾有人如此写过,将来也不易有人写,而又对青年一代能有教育作用的故事特写。(注:摘抄自沈从文:《创作计划》,《沈从文全集》第27卷,第509—510页。)
在当时,这自然是一个令人兴奋的写作计划。经过各部门的多方协调,决定在本年度的8月份安排沈从文去青岛疗养,给他提供一个良好的写作环境。 对此次青岛之行,沈从文充满信心。8月3日,沈从文动身去青岛的前一天,在给大哥的信中写道:“在海边住一月会好一些。如有可能,住半年也许还更好些,因为有半年时间,一定可写本小书。有好几个小册子都没有时间可写。”(注:《沈从文全集》20卷,第182页。)
青岛对沈从文来说是故地重游,但他没有心思游山玩水,他不愿意浪费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在这小房间里,五点即起来做事,十分顺手。简直下笔如有神,头脑似乎又恢复了写《月下小景》时代,情形和近几年全不相同了。如一年有一半时间这么来使用,不知有多少东西可以写出!即或是写诗,或戏剧,也一定会有意料不到成绩。因为似乎生命全部属于自己所有,再也不必为上班或别的什么老像欠债一般,还来还去又总不会完,——这里却真做到了自己充分支配自己,写什么尽管同样用力大,而相当累,躺个一天半天,又回复过来了。”(注:1957年8月13日致张兆和,《沈从文全集》第20卷,第185页。)
沈从文的创作激情在燃烧,没出几天,即完成了一篇以打扑克为题材的小说。但小说写得似乎并不成功,从张兆和写给他的信中即可以看出这一点来:“拜读了你的小说。这文章我的意思暂时不拿出去。虽然说,文艺作品不一定每文必写重大题材,但专以反对玩扑克为主题写小说,实未免小题大做;何况扑克是不是危害性大到非反不可,尚待研究。即或不是在明辨大是大非的运动中,发表这个作品,我觉得也还是要考虑考虑。我希望你能写出更好一些,更有分量的小说,因为许久不写了,好多人是期待、注意你的作品的,宁可多练笔,不要急于发表,免得排了版又要收回。”(注:1957年8月11日张兆和致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20卷,第183页。)张兆和不但是一位文学编辑,也是一位作家——她早年也出版过小说集,可以说是一位高明的鉴赏家。
读了张兆和的信,再回过头来仔细端详自己新写的作品,方知张兆和说得不错。这下他明白了,从《老同志》起,自己写短篇的能力其实已经失去了,现在想找回来,已然很难。这让沈从文真正体会到“难成而易毁”的道理,如果毁的原因是来自于纯粹外在的原因,随着外部环境的好转会慢慢恢复,但如果这种失败同时来源于个人的精神危机,这危机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腐蚀着对工作的信心和热情,最终陷入无可挽救的境地。自己的情况到底属于哪一种呢?
“反右”运动的声浪不时通过报纸、广播和张兆和的书信传过来,形势越来越严峻了,在此形势之下,容不得沈从文再追根究底。丁玲、彭子冈、萧乾、陈梦家、程应镠……一个个熟人都被抛出来了,危机似乎一步步迫近了,文艺界的风浪真是太大了!他想到《小说选集》的题记中写了一句“德不孤,必有邻”,别人会怎样理解这句话?是不是指……沈从文越想越后怕,于是在给张兆和的信中加了一句“选集序,我想如果不发表,就不用好。书中那篇如来得及我也想抽去,我怕麻烦”的话。大环境如此,休养地的住房也越来越不适宜创作了,房子里又住进了第三个人,而只有一个写字桌,根本无法静下心来写作。沈从文决定提前返回北京。8月27日,沈从文踏上了北返的火车,建国后的第一次休养就这样结束了。
1957年10月,《沈从文小说选集》终于出版了,他写信给沈云麓:
大哥:
我新印的集子已出版。……
第一版印二万四,如二年内能销到十万左右,生活略有些保障,不必向公家借钱,我也许还可自由支配一下生活,有几年不做事,专回到乡下写两本书。如第一版即卖不完,大致写作生命就只好告一结束,来写个《丝绸工艺史》或《工艺美术史》了。其实也都是一样工作,比较起来丝绸史一定还会写得相当好,因为这一行常识还够用,材料又多。写来也不至于出毛病。小说可并不怎么好写,批评一来,受不了。
解放后,有些人写近代文学史,我的大堆作品他看也不看,就用三五百字贬得我一文不值,听说还译成俄文,现在这个人已死了,这本文学史却在市面流行,中学教员既无从读我的书,谈五四以来成就,多根据那些论断,因此我这本小书的出版,是否能卖多少,也只有天知道!这也真就是奇怪的事,一个人不断努力三十年工作,却会让人用三五百字骂倒,而且许多人也就相信以为真。令人感到毁誉的可怕,好像凡事无是非可言。看到那些不公的批评,除灰心以外还感到一种悲悯心情,想要向他们说:“你们是在作什么聪明事?你那种诽谤,对国家上算?你不觉得你那个批评近于说谎?”(注:1957年11月3日复沈云麓,《沈从文全集》第20卷,第220—221页。)
这封信流露出一种矛盾心态:一方面对写作事业心存留恋;另一方面又对文学前景心存不安。一方面历史博物馆的工作环境让他心情抑郁;另一方面,随着自己对文物的研究越来越深入,有把握写出很好的研究著作,况且不容易让人挑出政治上的错误,比较起来相对安稳。一开始从事文物研究时,他留恋文学;现在有机会专门从事文学创作了,文物事业却又让他难以割舍。沈从文陷入了两难之中,这种两难从此伴随着沈从文,一直到他生命的终结。“文学”和“文物”,他已经分不清哪一个是他的“履”了。
随着政治环境的转暖,沈从文的文物研究也渐有起色:
1957年12月,中国古典艺术出版社出版了沈从文、王家树合编的《中国丝绸图案》。
1958年6月,《龙凤图案的应用和发展》发表于《装饰》杂志。
同年9月,出任《装饰》杂志编委。
1958年11月,《唐宋铜镜》由中国古典艺术出版社出版。
1959年2月,《金花纸》发表于《文物》第2期。
同年6月,《文物》杂志发表《谈谈〈文姬归汉图〉》。
1960年3月,《龙凤艺术》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在文物研究领域,沈从文已经取得了丰硕的研究成果。自他成为政协特邀委员以来,他的发言和提案都是围绕着文物工作展开的。1957年3月, 在政协第二届全国委员会第三次会议上,沈从文做了《历史文化和民族文化需要些什么雨露阳光》(注:这篇发言后刊登在1957年3月23日的《人民日报》上,收入《沈从文全集》31卷时,编者改名为《历史文化和民族文化工作的四点建议》,未注明出处。)的发言;在1959年4月召开的政协第三届全国委员会第一次会议上,又作了《关于文物“古为今用”问题》(注:发表于1959年5月7日的《人民日报》。) 的发言,而这还仅仅是沈从文工作的一小部分。在历史博物馆,他既是说明员,还要为各种各样的文物展览进行陈列设计、抄写陈列说明,同时还要到各地进行巡回展出。
尽管在历史博物馆里受到了种种不公正的对待,他依然拼命工作、埋头研究。他把它当作一项事业来做,不仅是整理古典文化遗产,同时也想把自己的知识服务于现实,因而,在出差途中,不仅会到博物馆指导工作,同时还到和自己专业相关的纺织厂、陶瓷厂考察,他希望自己的专业知识能为新中国的生产建设出力。1959年,为庆祝新中国成立十周年,北京十大建筑相继落成,中国历史博物馆新馆也在十大建筑之列,沈从文非常激动。这年6月,他先后给大哥写了两封信, 描绘着自己的工作的蓝图:
希望十月后有个像样的研究室,有两万册书,二十万个文物图片,三五个得力助手,扎扎实实来搞三几年,一定会突破纪录,把文物工作引到一个正常方向上来,结合文献和实物,解决一系列问题。特别是丝绸服装史和工艺美术史、家具发展史,……都可作得很像个样子。将来可以使历史戏、历史画根本改观。生产也会有好处。(注:1959年6月13日致沈云麓,《沈从文全集》第20卷,第319页。)
我这几年搞文物,就和打仗一样,武器不好环境困难时也打,一点不休息,什么都充满热心去学,凡事都抓抓,要动手时即动手,初初看来倒真像是漫无头绪,时间一下去,情形即大不相同了,和那些不用功而满足于已得一点成绩的比,我懂得可多了,用处方面也广大了,把文献和文物结合起来搞研究,在若干部门,深度或不能如某些同事,但综合各门类作分析探讨,提出问题,并加以解决,我的基础工作好些,也就博厚一些,说得有道理中肯一些。用处也多些。特别是文化史中许多空白点,某一文物在工艺史中提法,说来时,易把握轻重。许多过去人不敢碰的专门新课题,不好作的研究,我们都积累了些常识,要进行只要有人来着手,都可以在已有知识基础上进行了。和当时写作一样,埋头下去狠心一学,初初看不出情形,稍过几年就不同了。(注:1959年6月20日致沈云麓,《沈从文全集》第20卷,第321页。)
由此可见,沈从文对自己的文物研究是有着很高的期望的,他不仅要为文物研究提供一种新范式,同时还要把自己的研究所得应用到生产实践中去。但他毕竟是将近60岁的人了,还有很重的高血压病,常年四处奔波,又要兼顾创作、陈列、研究多种工作,他的身体终于垮了下来……
1960年冬,沈从文发现右手已经不能像往常那样运用自如,而左手也转折不灵,有时晚上异常痛苦,工作时间一长,心脏即隐隐作痛,怎样休息也无济于事。体检显示,他的各项生理指标均已严重超标:心脏动脉粥样硬化,胆固醇275, 血压达到200/110,已经达到了极限,很难再坚持正常工作。医生建议他什么事情也不要做,最好住院治疗。在这种情况下,历史博物馆决定让沈从文全休。
1961年1月5日,沈从文住进了北京阜外医院,这是一家治疗高血压病的专科医院,只有40来个病人,比较安静,有利于病人休养。但沈从文哪里是一个闲得住的人,既然暂时不便从事文物研究,一种重操旧业的想法再度抬头(注:沈从文在住院期间写给大哥的信中说:“若一月后医生还说心脏不大健康,倒也许是另外一种转机,因为工作恐得改变。如能作半天工,或者看看近来许多近于公式的歌剧、话剧及小说,写土豪、劣绅、军官等等恶人通不够深入,写好人也不怎么扎实,特别是组织故事多极平凡,不亲切,不生动,我还应当试把笔用用,才是道理。如真的照过去那么认真来写,一礼拜写个五六千字,用四个月或半年写一中型小说,不会太吃力,写成也一定不会太看不下去。”《沈从文全集》第21卷,第15页。)。住院期间,他看的都是文学书籍,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安娜小史》(即《安娜·卡列尼娜》)、高尔基的《我的大学》、屠格涅夫的《父与子》、左拉的《萌芽》以及新近出版的贝奇柯夫的《托尔斯泰评传》……读着这些名作,沈从文对文学的感觉越来越亲切了,写作的欲望重新在他的内心深处激荡:
我联想到如能有精力,好好收集一百家乡家中及田、刘诸家材料,和陈玉鍪近四十年材料,特别是近四十年家乡子弟兵在抗日一役种种牺牲材料(其中我只记住一部分,还是廿七年在沅陵谈到的),我可能还可以利用剩余精力来用家乡事作题材,写一本有历史价值的历史小说。规模虽不会怎么大,却必然还有一定意义。因为从局部看全体,用家乡子弟抗日为主题,也会写得出很好作品的。我似乎预感到这个作品是会从我手中完成的。倘若能得你的协助,尽可能把你能明白的材料为记下来,由祖父起随日记下些,不拘记多少。我们将可以共同完成这个作品,也是对家乡一种责任。这些亲友限于知识气度,以及种种不良习惯,各自有一定的缺点,无关大体,重要是在国家紧急关头,他们为国家牺牲了。特别是那些朴质勇敢的兵士!我因为从他们身边长大,极懂得他们的情绪。过长沙时,还看过得余集合他们出医院的一队人一次训话。记忆永新,动人得很。当时写《云庐纪事》就打了个腹稿,以为会写到廿多万字的。一搁下来即十多年。现在因读托的评传,忽又想到如果体力能许可;写完鼎和传记后,第二本书将是这个未完成的故事。有几个人一定可以在笔下写成活人的。盼望你能支持这一工作,尽你明白的,一天拉杂随笔写一点来,我会重新抉择应用的。这半年来,每到医院去,医生总是说:“休息休息,不用再做事了罢。”大致有时是血压比他所说的还高。……我一定要努力把生命用到一件为家乡子弟抗战纪念性工作上去。要好好的来完成它。如果能动手写时,为熟习空气,可能会回家乡搞半年的。(注:1961年1月11日致沈云麓,《沈从文全集》第21卷,第5—6页。)
张鼎和,又名张璋,中共党员,是张兆和的堂兄,20世纪30年代初在北京从事地下工作,筹组北方左联,沈从文到北平工作后,曾多次到沈从文家里去。后来,张鼎和奉命回到原籍安徽,1936年10月牺牲于安庆。虽不是亲兄妹,但张兆和与张鼎和的感情甚笃,他牺牲后,张兆和把他的事迹陆陆续续说给沈从文听,沈从文大受感动。据张小璋回忆:“父亲牺牲的第二年,沈从文的中篇小说《大小阮》问世了。它的主人翁‘小阮’是以我父亲为原型的,它以‘要世界好一点,就得有人跳火坑’为主题,宣扬共产党人的高贵品质,为生活在黑暗里的劳苦大众指明出路,提出希望的曙光。”(注:张小璋:《沈从文未了之愿》,《天津日报》2002年9月3日。)《大小阮》1937年6月发表于朱光潜主编的《文学杂志》,朱光潜还在编辑后记中对这篇小说进行了评述,“从题材、作风以及对人物的态度看,《大小阮》在沈先生的作品中似显出转变的倾向。”小说确实取材于革命题材,但说“小阮”系张鼎和原型恐不确,因为小说发表时在篇尾注明了写于“二十四年四月十四日”,即1935年,而此时,张鼎和还没有牺牲。
沈从文决定要为张鼎和写一部小说的想法,是以后的事。张鼎和牺牲后,他的妻子吴昭毅及其子女饱受家族人的欺凌,尝遍了人情冷暖。1944年冬天,吴昭毅带着子女辗转到达昆明。沈从文从吴昭毅那里,进一步地了解了张鼎和的事迹,渐渐萌生了写一本以张鼎和为原型的小说的想法。1948年,张以瑛因在上海从事学生运动被通缉,逃到北平后住到沈从文家,并从这里转往解放区,沈从文向她表示:“我要写你们家。”同年秋天,吴昭毅再度来到北平,并住在沈从文家,沈从文得以更多地了解张鼎和的身世。从此,沈从文开始有意识地收集张鼎和的资料,准备创作小说。
北平解放后,沈从文的这种想法更加强烈了。在题材决定一切的年代里,以革命烈士事迹为蓝本的小说肯定大受欢迎,受此影响,沈从文开始尝试创作这部小说。“为此,每逢母亲路过北京,他都要不失时机地请母亲为他叙述,根据母亲提供的线索遍访了与我父亲一起工作过还健在的范文澜、刘尊棋、杨纤如等老同志,还计划去我们家乡,实地观察。”(注:《沈从文未了之愿》,《天津日报》2002年9月3日。)
1951年冬天,沈从文在四川参加土改期间,亲自感受了农民的革命热情,也亲眼看到了农民翻身以后的欣喜心情,他把这场景和张鼎和的故事联系起来,自信能够写出一部好小说。“虽不曾去过四哥住的新旧圩子,得不到大圩子印象,但是把四嫂的叙述和这个景象一结合,有些东西在成熟,在生长,从模糊朦胧中逐渐明确起来。那个未完成的作品,有了完成的条件。给我时间和健康,什么生活下都有可能使它凝固成形。大致回来如有一年时间可以自由使用,会生产一个新的东西,也可能是我一生中仅有的作品。即把这里背景移到四哥故事中去,把这里种种和鼎和活动对照起来,一种米丘林式的移植法,在文学,如求典型,必然是特别容易成功的。”(注:1951年11月19—25日致张兆和,《沈从文全集》第19卷,第173页。)然而,这一写作计划最终没有付诸实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