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鲁迅是一个非暴力呐喊者。鲁迅关注国民的核心是民智,而不是民气,鲁迅精神的实质不是迷惘、暴力和绝望,而是启蒙、理性与希望。鲁迅没有心从于暴力毁坏,而是指望和平建设。认识非暴力呐喊者鲁迅,会使中国文化和现实更加趋向正面、和谐与建设性的良性生态。
一 呐喊为何
鲁迅呐喊的意思有多层,一、胡适、陈独秀们倡导的“五四”新文化运动是一次大的思想更新运动,是一次鲁迅也参与其中并且渐渐凸显为运动先驱的文化启蒙运动,在这个意义上,鲁迅的呐喊是站在高峰浪尖的顺势呐喊,是为传播启蒙思想而呐喊,是为传达时代的新气象而呐喊,这个呐喊是参与性的、追随性的、集群性的和广义上的;二、由于几千年瞒和骗的文化沉积过厚,由于渴望新的人生,渴望自己的国民成为新民,鲁迅较为集中地关注了中国国民性问题,就这个意义讲,鲁迅的呐喊是对瞒和骗的古老文化本质予以揭穿的呐喊,是渴望愚弱的国民赶快醒来的呐喊,这个呐喊是鲁迅个体立场的、挖掘极深的、意义久远的和狭义上的;三、在五四运动以来此起彼伏的社会运动中,那些为革命而奔驰的猛士常常有流血、有痛苦、有彷徨,鲁迅常常为这样的生命而呐喊,在这个意义上,鲁迅的呐喊是临时性的和激情化的。这种呐喊声音的变化与1926年有关,1926年之前,鲁迅是一个中国文化反思者和中国人生的个人的、冷静的和深层次的启蒙者,面对历史、文化和现实,鲁迅“以为然的,便只是‘爱’,是“相爱相助”,是“平和”,是“民众觉醒”。而在1926年之后,鲁迅同时注意了火与剑的社会斗争的现实意义。但在总体上,鲁迅的呐喊主要是前两种,即便在后一种呐喊中,也极为饱满地贯穿着前两种呐喊的本意,甚至实际上恰恰就是前两种呐喊本身。但在鲁迅之后,有些解释者和接受者过多强调了鲁迅的后一种呐喊姿态,以至于把鲁迅仅仅解释为投枪、匕首和地火,以至于把鲁迅呐喊的真正意思束之高阁,这一点,人们或许应该认真反思。
最被一些解释者夸大而且以点带面概括鲁迅形象的,是鲁迅关于革命和痛打落水狗的声音。鲁迅说,“孙中山奔波一世,而中国还是如此,最大原因还在他没有党军”①。他说中国革命的屡遭挫折就在于没有巩固胜利,消灭敌人,即在于未打“落水狗”。他说:“弄得循环报复,没有个结帐日子”,是由于“打仗打得不彻底”,“没有认清真正的冤家”。在呼唤创造第三样的时代的青年而不得时,鲁迅说:“我想,要中国得救,也不必添什么东西进去,只要青年们将两种性质的古传用法,反过来一用就够了:对手如凶兽时就如凶兽,对手如羊时就如羊!那么,无论什么恶,就都只能回到他自己的地狱里去。”②就是说,在面对极其险恶的现实生存环境时,鲁迅不得不暂时搁置长远的、根本的、冷静的启蒙而看取立竿见影的快刀斩乱麻。
鲁迅的这种呐喊姿态需要认真领会。实际上,面对暴力的鲁迅不是单一心境和纯粹思路的。暴力主张蕴涵着鲁迅太多的愤怒、激越、挫折感和悲怆感,以至于在这种呐喊声音刚刚发出的瞬间该声音本身就出离了鲁迅理性启蒙的本意。鲁迅的本意是改造人的精神,使其“内曜”,这个本意是鲁迅终其一生一以贯之的。就鲁迅一生的人生姿态看,他是一个非暴力呐喊者。
理性的鲁迅是看穿暴力中一切鬼魅魍魉之底细的。对“五胡十六国的时候,黄巢的时候,五代的时候,宋末明末的时候……不服役纳粮的要杀,服役纳粮的也要杀,敌他的要杀,降他的也要杀”那样野蛮无度的暴力,鲁迅是极其憎恶和反对的。鲁迅痛恨暴力的“凶酷残虐”③。理性的鲁迅用锐利的眼睛看穿人类历史一切的暴力。历史的真相是,在整个历史的进程中,在阿Q的国和苦勃拉克的国里,真正的穷苦人常常认清着冤家,他们常常拿起刀枪以恶报恶,“身历酸辛、残酷、丑恶”的战争,常常在横扫落水狗、杀死真正的敌人,常常实际上变成了生活的主人,但他们主宰的现实却原版原样是血腥、残暴和无人道。以暴力为立身之本的暴力者,鲁迅说,如刘邦、项羽,都是看见秦始皇很阔而自己也想阔起来才去要秦的命的。刘邦说:“嗟夫,大丈夫当如此也!”项羽说:“彼可取而代也”。暴力的主张和发动总是以开天辟地的旗帜和姿态,但暴力的结局都大致相同,而暴力的过程贯彻在整个人类历史中则只有杀戮。鲁迅曾引古人话说,中国史是一本“相斫书”,过几十年,几百年都会有大规模的暴力席卷,中国人生整个被席卷在残杀当中,鲁迅说,看见这种悲惨的历史,每每叫人不忍听闻,每每叫人觉得这并非人间。鲁迅总结暴力中反复轮回的改朝换代说,“称为神的和称为魔的战斗了,并非夺天国,而在要得地狱的统治权。所以无论谁胜,地狱至今还是照样的地狱。”④鲁迅说,纯粹的暴力革命是可怕的,“我觉得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隶;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隶的骗,变成他们的奴隶了”。“革命的被杀于反革命的。反革命的被杀于革命的。不革命的或当作革命的而被杀于反革命的,或当作反革命的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并不当作什么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反革命的。”⑤“最后的胜利,是地狱上也竖起了人类的旌旗!”“人类于是整顿废驰,先给牛首阿旁以最高的俸草;而且,添薪加火,磨砺刀山,使地狱全体改观,一洗先前颓废的气象。”⑥暴力革命刀斧砍遍的人类历史,但刀斧之后,整个社会依然沉沦在“革革革,命命命”之前的旧习之中,未庄依然是未庄。鲁迅的观察是静穆的,鲁迅有穿透历史的锐利眼睛。王晓明说:“惟有鲁迅这样敏锐深刻的人,才能从那共和代替专制的庆典当中,看出自己由奴隶沦落为‘奴隶的奴隶’的厄运;也惟有鲁迅这样敏锐深刻的人,才能从那旗号一次比一次堂皇的‘革命’背后,看出黑暗势力一次比一次疯狂的卷土重来。”⑦
鲁迅一直在揭示起义、暴动、奴隶造反之类在可能带来新的希望的同时具有的另一种可怕性。鲁迅说,“暴君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⑧。迫于严酷的现实,鲁迅偶尔对暴力的希望和呼唤实际上是激情化的而不是理性的,是针对悲惨现实的破而不是立,鲁迅自己知道,最重要的是立,而鲁迅人生关注的核心就是立,他说:“人立而后凡事举”。幻灯片事件,弃医从文事件等都在表达鲁迅的本意:当兵的办法解决不了问题,治疗肉体疾病的办法解决不了问题,“第一要着,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同样道理,希伯来文化认为:“暴力有时能戳透一个社会的外表,却不能倡导一个自由的社会。”因而,希伯来文化关注的核心,是改变人的心志,是教导人、哺育人、培养人。而教导人、哺育人、培养人的最好资源是爱的(而不是恨的)、正面的(而不是负面的)、肯定的(而不是否定的)、光明的(而不是黑暗的)、积极的(而不是消极的)、和平的(而不是暴力的)、建设性的(而不是毁坏性颠覆性的),关键点是,希伯来文化关注阳光雨露的正面培育,警戒和拒绝暴力在人生中的介入。因而,希伯来文化只为爱呐喊,从来不为暴力呐喊。《圣经》说:“你们要谨慎,无论是谁都不可以恶报恶。”⑨耶稣说:“若撒旦赶逐撒旦,就是自相纷争。”⑩撒旦不可能消除撒旦,撒旦只能使撒旦更泛滥,更猖獗、更名正言顺、更招摇过市。用暴力攻打暴力就是撒旦逐赶撒旦。耶稣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11人类拯救的唯一路途是理性和爱。理性和爱之外没有拯救。
鲁迅一直在向理性和民智呐喊。鲁迅认为,酝酿和发泄情绪,或同仇敌忾,或暴力嗜血,都不是真正能够解决问题的有效途径。“我根据上述的理由,更进一步而希望于点火的青年的,是对于群众,在引起他们的公愤之余,还须设法注入深沉的勇气,当鼓舞他们的感情的时候,还须竭力启发明白的理性。”貌似豪勇的公愤实际上是对深刻理性和解决问题的正确思路的遮蔽。只有多一些冷静的理性启蒙,多一些安静下来的思考,多做实际有效的工作而少卷入茫然无谓的愤激,人生根本问题的解决才可能落到实处。“总之,我以为国民倘没有智,没有勇,而单一种所谓‘气’,实在是非常危险的。”12鲁迅文化努力的核心就是改变人们的心智,是改变心。“从现在起,立意改变:扫除了昏迷的心思,和助成昏乱的物事,再用了对症的药,即使不能即刻奏效,也可把那些病毒略略羼淡”。鲁迅在为改变国人的精神而呐喊。 二 不希望其有
从鲁迅批评阿尔志跋绥夫的厌世、复仇和绝望的言辞中可以体会到鲁迅自己的心向。鲁迅论及《工人绥惠略夫》时说,“阿尔志跋绥夫是厌世主义的作家,在思想黯淡的时节,做了这一本被绝望所包围的书。”“然而绥惠略夫临末的思想却太可怕。他先是为社会做事,社会倒迫害他,甚至于要杀害他,他于是一变而为向社会复仇了,一切是仇仇,一切是破坏。中国这样破坏一切的人还不见有,大约也不会有的,我也并不希望其有。”16鲁迅面对人生的意向是正面建设的而不是仇杀的。
在希伯来文化资源中,旧约圣经之第五条诫命是“不可杀人”13。马丁?路德解释说:“这诫命十分简单明。我们每年在福音书中都听到基督自己讲解,例如:我们不可杀人,无论是以手、心、言语、记号、态度,或找帮凶或教唆别人。”这条诫命是保护所有人的。马丁?路德解释说,由于罪性的煽动,会有嫉妒纷争的人出现,“当我们看到这种人,我们内心愤怒,准备流血、报复。接着便惹起口角、继而动武,终至谋杀悲剧重重。在这种情形下,上帝就象慈父制止、调和纷争,使众人平安。简言之,他愿藉此拯救、保护每一个人免受其他人的邪恶、暴力伤害。于是,他把这条诫命立定为围墙、堡垒和避难所,使我们的邻舍不受别人伤害。”14这条诫命禁止的是一切杀人行为。禁止第一个人起初的杀人,也禁止由此引发的可能的还手和可能反复繁衍下去的杀人,总之,禁止任何人杀任何人,“所以这条诫命所教导的是:谁都不应为任何人的恶行而加害他,无论他是否罪有应得。不仅杀人被禁止,一切导致杀人的事都被禁止。”这条禁令不仅禁止眼见的动手杀人,也禁止心里诅咒人而杀人,就是说,要把心里的诅咒和仇恨移去,要求得怜悯和爱心。在此意义上讲,有两层含义非常重要,其一、手上杀人之根源是心里杀人,要根治手上杀人,就必须清除心里杀人的动意、念想、谋算、筹划、认知和观念,必须在心里清楚了结这种想法;其二、如果离开信念,人就做不到这一点。站在逍遥立场上,人即便真的认识到这一诫命是真理,他也没有能力行出来,因为人太软弱,太被有限性、相对性、暂时性所捆绑,太被血气所左右。
马丁?路德说:“简言之,要正确地将此印在一般人的心上,使他们知道这诫命禁止杀人的重要性:第一,不可伤害他人。主要指动手或其他行为;其次,我们不应用舌头教唆伤害别人;此外,我们不采用或同意任何可伤害他人的方法;最后,我们的心不可在愤怒与恨恶中,对人怀恨或行恶。……第二,人不仅在实际行恶时干犯此诫命,也在不向邻舍行善时,或虽有机会而不阻止、保护邻舍,以致他身体受损时,干犯这诫命。你若能给赤身者衣服而不给,就是让他冻死;如果你看到有人饥饿而不给他吃,你便是让他饿死。同样,你若看见某人无辜被定死罪,或受类似的灾难,而你知道有方法拯救他,却不帮助他,你便算杀害他。”这条诫命禁止所有的杀人,实际上,不但禁止直截了当或有意识的杀人,也禁止间接或无意识的杀人,不但禁止恨人,而且禁止不爱人,不但禁止恶意伤害人,而且禁止不照顾人、不关心人、不体恤人、不帮助人、不施恩于人、不解救危难于人。就是说,不但禁止杀人恨人,而且禁止不爱人如己。而且,这个诫命是,人不但自己不能杀人,也不能不及时防范和制止别人杀人。凡是看见别人有困难,或身体和性命都处于危险之中,而不用言语相助的,希伯来文化都称其为“凶手”。因此,希伯来文化的本意是不让任何人受损害,需要当向人人表明仁爱15。这个诫命要我们止息一切伤害,要我们撒播信德、温暖、慈爱。
三 正面资源
鲁迅要我们多做正面培养、哺育和建设的工。他说,“人道是要各人竭力挣来,培植,保养的。”17鲁迅要我们做耐心、平和的工。他说,“我们改良点自己,保全些别人;想些互助的方法,少了互害的局面罢!”18“所以我现在心以为然的,便只有‘爱’”19——这样一个表达,是鲁迅一生呐喊、彷徨、激愤、抗争所围绕、展开和归结的核心思
想,是鲁迅精神的基调,是鲁迅人生的底色,是鲁迅提供给后人的最宝贵的精神资源。
鲁迅精神在希伯来文化关照中显出开放的活力和内涵丰厚的实践价值,这个价值不是对暴力的张扬,不是迷惘和绝望,而是启蒙、爱心和理性的引导。对鲁迅之后的中国乃至整个人类而言,鲁迅的继承者要从鲁迅身上汲取的,应该是希伯来文化与汉语文化互补的良性品质,应该是对极端的缓冲,是对爱的坚守,是用理性和规则寻求的公义,是对和平与和谐的期盼和珍惜。这种精神实际上是鲁迅终其一生的本意,这个本意在特殊的时代里被人们过多的亢奋激情遮蔽过,被片面化和被曲解过,也被准确地承袭过。在新的时代里,我们应该理解鲁迅为中国文化及现实人生所做的正面建设工作,应该承认这个基础建设的漫长性,应该明确其中忍耐、宽容、怜悯和缓冲的重要性。在这样的语境中,鲁迅的思想和精神会更加医治人、滋养人、哺育人、造就人。在这样的鲁迅精神关照下,整个中国文化的精神生态也会更加趋向肯定、正面、光明、积极和建设的良性循环。
索洛维约夫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他相信的是人类灵魂的无限力量,这个力量将战胜一切外在的暴力和一切内在的堕落。他在自己的心灵里接受了生命中的全部仇恨,生命的全部重负和卑鄙,并用无限的爱的力量战胜了这一切,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所有的作品里预言了这个胜利。”20在我看来,这段话所讲的正好是鲁迅。鲁迅没有屈服于暴力、仇恨与绝望,鲁迅精神的本质是伟大的爱和理性的建设。鲁迅是一个非暴力呐喊者。非暴力呐喊的声音传达的是鲁迅精神的最宝贵部分。
注释:
①《鲁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9页。
②③《鲁迅全集》(第3卷),第17页。
④《鲁迅全集》(第10卷),第325—333页。⑤《鲁迅全集》(第7卷),第75页。⑥《鲁迅全集》(第2卷),第200页。
⑦王晓明:《刺丛里的求索》,上海远东出版社1995年版,第20—21页。
⑧12171819《鲁迅全集》(第1卷),第366页,第225—226页,第358页,第364页,第133页。
⑨⑩1113《新旧约全书》,南京中国基督教会,1989年,帖前5∶15,太12∶28,约8∶7,出20∶13。
1415李志杰编辑,李天德译:《协同书》,香港路德会文字部,2001年版,第347、350页。
16朱正:《鲁迅传略》,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45页。
20索洛维约夫著,张百春译:《神人类学讲座》,华夏出版社2000年版,第213页。
[作者单位:兰州交通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