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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刘流

【摘 要 题】文学史研究

【正 文】

他写下了新中国第一部现代长篇“评书”,他刻画的传奇英雄形象家喻户晓影响了几代人;他曾是文武双全出生入死的钢铁战士,他也是笔下风云挥书战争画卷的激情作家。然而,他却命运坎坷鲜为人知,身后经典名著不能被写进他的悼词之中,文学史册中亦名不经传。他是谁?他有着怎样的生命历程与人生传奇?带着这些疑问我们开始——

刘流这个名字,曾经长时间地困扰着我,也激动着我。

和我一样,很多人并不太熟悉刘流这个名字,但是提起长篇小说《烈火金钢》,知道的人一定不少。刘流,就是这部小说的作者。

一个鲜为人知的畅销名著作者

1958年,一部采用中国传统评书形式写成的章回体长篇小说《烈火金钢》甫一问世,便立刻受到读者特别是广大青少年的极大欢迎和推崇,而这种热情历经了近半个世纪至今仍在持续。这部影响广泛的长篇小说全面展示了冀中军民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为冲破黎明前的黑暗而英勇抗击日本侵略者的光辉历程,倾情讴歌了在伟大抗战中涌现的一个又一个传奇式的英雄人物,热烈宣扬了革命的英雄主义和伟大的爱国主义。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在作者的笔下栩栩如生、出神入化,许多章节更是脍炙人口,令人回味,显示出这部作品强大的艺术生命力。特别是经过一些著名评书演员如袁阔成、陈清远等老艺术家的精彩演绎,这部小说甚至达到了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程度。书中塑造的史更新、肖飞、丁尚武等英雄形象为几代读者所喜爱,他们的英武与神奇在群众中几近成为抗日英雄的精神象征;“史更新刀劈鬼子兵”、“肖飞买药大闹县城”等神勇片断更为人们所津津乐道,其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经典创造,俨然已幻化进新中国的民间文学土壤之中,为人们所耳熟能详及至信手拈来。正因如此,这部作品仅上个世纪的发行量就达250余万册,在建国后发表的革命战争长篇小说中仅次于《红岩》。

然而,与这部经典小说广为流传的情景截然相反的是,该书的作者及其生平与创作情况却一直鲜为人知。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少年初蒙的我第一次接触到这部小说便被书中紧张激烈、扣人心弦的情节以及英雄们的智勇双全所深深吸引。在那个特殊的岁月,这本母亲在六十年代初作为先进工作者所获奖品的小说,以与当时出版的读物迥然不同的风格带给我莫大的惊喜与愉悦,情有独钟的反复阅读竟致对作品的情节与人物形成了自己设定的映像,及至对后来改编的同名影视作品因与自己的“映像”大相径庭而颇感失望。“文革”结束后,同许多当年被禁止的优秀作品一样,《烈火金钢》也被多次再版重新走进读者的视野,据此演绎的评书连播也再次通过电波让史更新、肖飞等抗日英雄形象重新生动传神。然而,这部拥有广大读者和听众的“畅销书”的作者却从无人提及、介绍。大学期间,我曾力图在现当代文学史书中找到这位作品堪与同样具有广泛影响的如《敌后武工队》、《铁道游击队》等抗战小说相媲美的作者的资料,然尽管有的史料提及到这本书,但有关作者的资料却杳无踪迹。我的困惑由此而生,这位抗日小说作者是谁?为何写完此书的第一部却没了下文?他还写过哪些作品?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为什么没有被写入文学史,甚至不被提及?一次,在一篇回忆抗战的文章中我偶然读到刘流的名字,并了解到著名电影演员田华抗战时期曾与刘流同在当时的抗敌剧社。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有文章提到刘流,虽不是直接记述,但已然令人十分兴奋。我随即致信田华了解刘流的信息。不久收到回信,是她老伴的代笔,称战争年代的确在冀中与刘共事,然而现在也不知道刘流的下落。

借助飞速发达的现代科技,去年在网上,我终于搜索到了有关刘流的信息:

刘流(1914—1977),原名刘其庚,河北省河间县人。他1937年参加革命,193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在革命队伍中,他曾担任晋察冀军区第五支队的侦察科长、军区司令部的参谋等职务。还当过晋察冀军政学校的区队长、军区政治部的军事教官、军区白求恩学校的军事教员和政治教员、大队长等。后来,他到晋察冀边区的抗敌剧社任职,曾参加京剧《史可法》、《苏州城》、《李自成》的改编工作。全国解放后,他到保定工作,先后担任市文学艺术联合会的秘书和创作部长、保定市文化馆主任、中共河北省委宣传部文艺处干事等职。曾任《戏剧战线》编辑部主任,从事文艺创作工作,写过叙事诗、短篇小说、鼓词和独幕话剧。1958年出版长篇小说《烈火金钢》,受到读者的欢迎和好评。1964年,他又写出长篇小说《红芽》第一部,也受到好评。

尽管这依然是名著介绍中的附带,尽管其信息量只有区区300余字,但相对于我多年的苦苦“找寻”,这已然是不错的结果。今年1月,借北京办事之机,我来到中国青年出版社。在近半个世纪的时间里,这里一直没有间断《烈火金钢》的出版。通过这里编辑们的帮助,我得到了刘流之女的信息。5月,在举世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六十周年的日子里,我与刘流的大女儿刘美华女士通了一个预约采访电话。9月,在赴京学习期间,我终于进行了一次了却十几年心愿的采访。

平生个性喜游侠的烽火少年

在刘美华的办公室里,从她对父亲的娓娓回忆中,刘流的面貌在我的眼前逐渐地清晰开来。

1914年3月3日,刘流出生在河北省河间县念祖村,家中兄弟五人他排行第五。刘家祖上是读书人,家境较为富裕,祖父辈上兄弟四人都是秀才。1900年,冀中平原爆发了声势浩大的义和团运动。其时,刘流的祖父、父亲均参加了义和团。后来,义和团遭到八国联军和清军的绞杀而失败,刘流的祖父因是当地义和团的组织者之一而被抄家,从此刘家家道中落,一蹶不振。正是由于这样一个家庭背景,因而强烈的民族意识和反叛意识在刘流的心中从小就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由于家境困顿,少时刘流只跟着教私塾的祖父念了三年书,粗通文墨后由亲友资助又在烟台上了一年中学。但刘流自幼聪颖好学,手不释卷,《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古典小说以及唐诗宋词一直伴随、滋养着他。而对当时农村中流行的戏本、唱本、鼓词、评书等民间文学作品他更是兴味十足,并经常看“野台戏”、听“大棚书”,甚至还学着说唱。他的父亲是个戏谜,跟着父亲他也学会了不少戏曲唱段,渐渐地对京剧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就这样,家庭文化的濡染以及民间文艺的熏陶对刘流后来的文学创作及艺术实践起到了潜移默化的积极影响。

十六七岁时,一个当时在西北军供职的亲戚向刘流介绍了冯玉祥将军的人生道路。外面世界与戎马快意激荡着年轻奔腾的心,刘流萌发了少年仗剑闯天涯的豪情壮志,以后便跟着这个亲戚离开家乡出外闯荡社会。其间,他曾就读国民党的南京炮兵学校,在那里接受了一些军事训练。但学校强迫学生集体加入国民党,这使牢记祖父“君子不党”家训的刘流十分反感,加之性格倔强的他不堪忍受旧军校中粗暴的欺压和非人的待遇,半年之后就被学校开除了。后来,他闯荡到天津、烟台等地,时而求学,时而打工,历经了人间的艰辛磨难。

不久,九一八事件爆发,山河破碎的国仇家恨激使刘流走上了抗日救亡的道路。他远赴东北参加了张学良的七弟张学骞领导的抗日义勇军。在白山黑水间,他们的队伍几起几落,他也几次濒于绝境。在那段艰难困苦的岁月里,他写下的诗作《老爷岭上》,真实地反映了林海雪原中抗日义勇军舍生忘死的战斗场景:北风旋卷着冰雪狂叫/“火龙”负着创伤飞跑/——落荒的勇士奔逃/啊!进路绝了/这是老爷岭的断崖,千尺高/追兵赶到/……为了三千万同胞/跳吧!跳吧/……雪墓里甦生的难者/风雪吹打着狂叫/啊!怎么再也看不见“火龙”飞跑?

后来,这支抗日队伍在日寇的疯狂围剿下溃散了,刘流和他九死一生的战友受到日伪的通缉,只好又秘密潜回关内。这时的刘流虽然感到有家难归、报国无门,但血气方刚的他依然雄心慨然,他咏诗言志:平生个性喜游侠/到处天涯是我家/日月星辰为我伴/披霜挂露破风沙/荷枪跨马敌前跃/慷慨高歌自我夸/热血澎湃如潮涌/永远浇灌自由花。

潜回关内后,刘流和他的战友与一些青年志士组成京西抗日游击队,继续进行秘密抵抗活动。这期间,刘流渐渐结识了战友中的共产党人,在他们的影响下,刘流看清了只有中国共产党才能挽救民族于危亡。1937年夏天,刘流和战友们参加了由中共北平地下党领导的砸北平第二监狱行动,救出了关押在那里的共产党人和进步人士,并加入了在此基础上组成的国民抗日军。不久,国共合作共赴国难,他们这支队伍被改编为八路军晋察冀军区第五支队。因刘流在南京炮兵学校学过军事又参加过东北义勇军有军事实践经验,所以被任命为第五支队的侦察科长。由于在战斗中机智勇敢、抗日坚决,1938年刘流被批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缘于对中国共产党的信念与认同,找到归宿般的感觉令刘流激动不已:我是法西斯血爪下的亡命徒/在暴风雨的夜里/投入了布尔什维克的怀抱/我的梦醒了/眼也亮了/穿透云雾的阳光/已在招呼着我前进/我已知道/为什么要生存/什么是真理/我为它——真理——作了决定/永远地学习/永远地斗争!

在“布尔什维克的怀抱”中崭露文武全才

在革命队伍这座大熔炉里,刘流迅速成长为一名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在抗日的烽火硝烟中,他先后担任晋察冀军区第五支队的侦察科长、军区司令部的参谋等职,还曾任晋察冀军政学校的区队长、军区政治部的军事教官、军区白求恩学校的军事教员和政治教员、大队长等,征战足迹遍及华北的山川平原。这一时期,刘流的文艺爱好也在战争中得到了发挥的机会。为了进行宣传鼓动,战斗间隙,刘流开始自编自演、现编现演一些文艺节目,他在河间老家时所学的民间说唱在这时派上了用场。也因此,能文能武的刘流后来就不断地“穿插”在文武两条战线上。1939年他被调到晋察冀军区“抗敌剧社”做演员,但由于他的心还是向往战斗生活,半年之后被调到军区政治部做侦察参谋。1940年他又被调到军区白求恩学校作军事教官、政治教官,并在这个有一千多师生员工的学校中负责军事指挥工作。在这里,他与伟大的国际主义战士白求恩同志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1942年秋,也就是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后,刘流第二次被调到抗敌剧社工作,这一次他的主要任务是进行旧剧改革,研究和编演实验性质的新京剧。期间,他参加编演了《史可法》、《苏州城》、《李自成》、《蔺相如》等剧目,并饰演了其中的李自成、史可法等主要角色,同时他还参加过一些话剧的演出。2001年5月出版的由葛一虹主编的《中国话剧通史》一书中,图36页的剧照便是刘流饰主角的话剧《子弟兵与老百姓》的场景。刘流嗓音高亢、相貌英俊、身材匀称潇洒,在抗敌剧社前后五年中,他凭着自己的天赋和较好的条件参加了多种艺术形式的实践。同时,他还比较扎实地学习了毛泽东的文艺思想,阅读了不少中外文学名著,并开始在报刊上发表作品,如发表在军区《子弟兵报》上的《民兵李长发》、《大练兵》等小说和鼓词。值得一提的是,这期间的1943年晋察冀边区第二届群英会,直接诱发了刘流创作长篇小说《烈火金钢》的欲望。刘流后来在《关于〈烈火金钢〉的创作报告》中这样写道:“当时我在大会服务,和英雄们在一起。”“当我了解了英雄们以后,脑子里自己的经历退让得没什么位置,游过来飞过去的总是英雄们的影子。如何呢?他们就像生铁投进熔炉里一样,锤炼成钢。……从此(我)把(他们的)形象印在心里。……这就好比一粒写作的种子撞在我的心地,不能不让它生长起来。”的确,整个群英会期间,晋察冀英雄儿女们可歌可泣的战斗事迹一直激动着刘流,当时他就以英雄们的事迹为素材写了一部多幕剧,让英雄们自己来演,获得了极大成功。通过这次舞台艺术实践,刘流萌生了一个愿望,他要用长篇小说的形式展现中国人民在伟大抗战中英勇斗争的壮丽画卷。但由于当时严酷的战争环境,他只能把这粒愿望的“种子”暂时埋在心地。抗战胜利后,刘流回到了趟老家。在同样是重要抗日战场的冀中家乡河间,刘流收集了大量素材,丰富了后来的艺术创作资源。正是由于这次返乡,才使得《烈火金钢》中滹沱河下游的小李庄、同仇敌忾的冀中老百姓、华北大地纵横驰骋的游击健儿,一个个找到了原型,并不断在作者的心底日益丰满、灵动起来。

1945年,刘流随抗敌剧社进入光复后的张家口,参加了张市的戏剧改革运动。当时边区政府成立了戏剧改革工作组,刘流是成员之一,他深入各剧院,团结改造旧艺人,并参加了不少演出活动。内战全面爆发后,我军从张家口撤出,刘流转到地方工作,在当地铁路系统从事军需工作。这时期,他在报刊上发表了许多反映现实生活的作品,如小说《锻炼》、叙事诗《哑巴大娘的话》、大型话剧《血尸案》等。

和平年代激情挥就抗战风云画卷

新中国成立后不久,刘流调到保定市文化宫工作,先后担任宣传部长、文化宫主任,以后又调到河北省文联。在和平的环境里,生活安定了,也有了创作的基本条件。这时,战火纷飞中的那些英雄们的形象开始在刘流的脑海中纷至沓来,他们再一次激起了刘流不可遏制的创作冲动,他急切地要把自己所亲身经历的那场艰苦卓绝的抗战以艺术的形式再现出来,“我要通过这部书让后人知道,曾经有过那样一场残酷的战争,有那样英雄的人民,那样伟大的党。”于是,刘流一面配合当时的政治运动和经济建设创作一些小型作品,一面开始了《烈火金钢》创作的准备工作。当时由于刚刚建国,物质条件还十分艰苦,刘流白天工作一天,晚上就在灯下写作,买不起稿纸,就用黄草纸,《烈火金钢》的初稿就是写在4个厚厚的黄草纸本子上。后来,刘流的创作得到了组织上的支持,特地批了他一年的创作假,使《烈火金钢》得以最后脱稿。1958年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了这部作品。

小说甫一出版,立刻在读者中引起轰动。“有人问我,《烈火金钢》是否也写了我自己?没有。我自己的经历还值不得写。”在《关于〈烈火金钢〉的创作报告》中,刘流这样回答一些读者的疑问。但人们通过小说中对八路军正规军及日本军技战术的熟练演绎,对史更新、丁尚武拼刺刀技术的细腻分析,以及对部队战斗部署、地形利用的顺畅描写等可以看出,书中显然融进了刘流对多年战斗生活的亲身体验;对肖飞这个“飞行侦察员”全面的个人战斗技能、机警敏捷的神奇身手的传神刻画,对他智勇双全深入虎穴大获全胜的夸张描写,虽然有着文学的虚构,但也同样透出刘流对多年从事的侦察工作的体验与熟悉。可以说,史更新、丁尚武、肖飞这三个足智多谋英勇善战的八路军战士形象,其性格、气质不同程度地在刘流身上有所反映。书中其他人物如田耕在战斗间歇,面对祖国秀丽河山所发出的由衷的诗情赞美和感慨,就更接近刘流这个文武双全的八路军战士的自身情结,因为他本身就可称是一个既豪放又细腻的军旅诗人。

在整个抗战期间,刘流一直都在八路军正规部队,并没有做过地方和群众工作,但他却写出了以小李庄的群众斗争工作为主要故事线索的《烈火金钢》,其描写事件、塑造人物的真实程度令人感到作者似有亲身经历。对此,刘流在他的创作体会中谈到“为什么单写冀中”时是这样表述的,一是冀中平原“是我生长的故乡”;二是“这块抗日根据地在政治、军事、经济方面有重要的意义”。的确,《烈火金钢》所描写的小李庄及其军民无不折射着当年刘流家乡的影子。刘流从小生长在冀中,那里的风土人情他再熟悉不过。刘美华说,小说中所描写的滹沱河就流经父亲的家乡河间县。同时,抗战胜利后刘流的那次返乡,更使他对当时那里的八路军时刻在人民群众的支持爱护下,与冀中百姓生死相依水乳交融的战斗生活有了更加透彻的了解。如果说《烈火金钢》的环境背景,就是他的家乡河间平原的话一点也不为过,当年念祖村军民奋勇抗战的史实正是那个时代的一个缩影。1942年夏的一天,这里发生的那场惨烈的激战,便是《烈火金钢》中“史更新一弹突围”的真实场面。在念祖村西面的高地上,至今还矗立着纪念那次激战中牺牲的八路军战士的墓碑,碑上刻着“英灵照万古——1942年农历6月28日八路军任河大支队72烈士”字样。正因有如此沉重的积淀,刘流的笔下才能流淌出那样一群活灵活现的八路英雄和可亲可爱的群众形象。而1942年的“五一”反扫荡是整个抗战中冀中根据地形势最艰难、最惨烈的一个时期,那些在残酷斗争“烈火中锤炼出来的‘金’与‘钢’”一直强烈地震撼着刘流,让他不写出来便无法释怀!

《烈火金钢》出版后,“……不论大街小巷,或是穷乡僻壤,凡是有收音机或大喇叭的地方,平头百姓都尖着耳朵听‘肖飞买药’。就这样,在五六十年代《烈火金钢》就印了上百万册。”中国青年出版社的黄伊是《烈火金钢》1958年出版时的责任编辑,生前他在《我所知道的〈烈火金钢〉》中这样评说该书出版后在群众中产生的热烈反响。不可否认,许多人确是从听评书中才了解并喜爱上《烈火金钢》的,评书对《烈火金钢》的广泛传播的确功不可没,特别是在受众传播形式和手段相对还比较单一的几十年前。然而人们也不难发现,《烈火金钢》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它本身就具有的“评书”形式,既可以作为文学作品阅读,也可以作为评书演员演出的脚本。但实际上,《烈火金钢》的初稿却并非如此,而是新体小说形式。为什么后来写成了“评书”呢?刘流对此曾解释,一方面是因为他写这部书时正在保定市文化宫工作,当时他看到许多评书演员以没有新评书可说为苦,便觉得自己有责任为他们做一些这方面的创作;另一方面刘流非常熟悉和喜爱中国古典小说,用传统的“说书”形式来反映现代内容既是创新他也得心应手。何况战争题材也比较适合中国古典章回小说悬念性强、便于说唱这一艺术表现形式。为了运用好这一形式,刘流在写作过程中经常把评书演员请到家里,一段一段地读给他们听,征求他们的意见,然后反复修改。不过从小说驾驭评书特有语言的娴熟程度来看,极有可能的是,刘流本人就会说评书。书中人物包括反面人物如解老转、何大拿等的心理描写、形象塑造、语言使用等都是特色鲜明、准确恰当,堪称文学人物形象的经典,书中人物形象甚至常被引用至人们的现实生活当中。另外,人们还可以注意到,小说中经常会出现作者本人跳出正常的叙述直接与读者打“招呼”的细节,“列位看官”、“那位看官说了”是其标志性的语言,这与我国章回小说的结构原本就是建立在说书的基础上有直接关系。而要做到如此精准与熟稔,如果没有一点扎实的中国古典文学修养和评书语言技巧功底,应该说是难以准确拿捏的。据此推断,《烈火金钢》很可能是建国后评书艺人们演绎最早的现代题材的长篇评书。然而,当时就有人对刘流采用这种表现形式不以为然,说是上不了文学史。但刘流却根本没有考虑这些,他想的就是要用自己的笔来告诉后人中华民族曾经的辛酸苦难与伟大抗争。事实证明,这一艺术形式也正是《烈火金钢》的艺术成果取得空前成功的一个重要因素。他这种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创作手法,特别注意故事情节的传奇性,有些情节虽令人感觉夸张,但却从本质上揭示了抗日英雄的英勇与机智,可谓奇而不失其真,很好地加强了故事的惊险性和曲折性,收到了生动感人的艺术效果。而这一切,也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刘流作为一个优秀的小说家,对生活素材进行夸张、虚构、剪裁、提炼等的权利。正如清代文学评论大家、传奇小说戏曲的酷评者金圣叹认为的,小说创作在于塑造生动鲜活的人物形象,而不必拘泥于事件的真实与否,一切的细节只不过是为了创造人物的需要罢了。但刘流对这种“不必拘泥于事件真实”的虚构与夸张又绝不是毫无节制和毫无根据的。就像后来曾有读者问刘流,肖飞真有你写的那么神奇吗?刘流回答:群英会上的英雄们比这还要神!

慷慨悲歌洒脱细腻的战地诗人

刘流的二女儿刘丽华在回忆刘流的生平与创作道路的文章中,曾这样认为:“父亲不仅是优秀的小说家,而且是个优秀的诗人,或者应当说,他首先是个诗人。因为他的文学创作最早始于诗歌。”

刘流的第一首诗写于1930年,在他16岁离家的时候,最晚的诗写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撰写的长篇小说《红芽》中。其中绝大部分作品写于建国前,但大部分未发表过,原因已不得而知。这些诗工整地抄写在一个黄草纸订成的小本子上,有180余首,一半是旧体诗,一半是新体诗。其中,较多是抒发革命情怀,反映战斗生活,悼念战友——有两首是悼念白求恩同志的;其次是表达对党、对祖国、对人民无限热爱和忠贞不渝,对帝国主义、国民党反动派极端蔑视和辛辣讽刺的;还有不少是借景抒情以及赞美爱情的诗篇。

刘流的诗大部分写于他风华正茂的青年时代,因此他的全部诗歌都跳荡着生命的青春与激情,充满了少年壮志的英雄气概,充满了真挚的战友情、火热的爱情以及爱祖国爱人民并为之可以舍生忘死的赤子之情。在同样是反映抗日义勇军艰苦斗争的、作于1935年的《摩天岭上》一诗中,他呼喊着:

月亮,你为什么向我冷笑?!

冤鬼,你为什么对我悲啼?!

野狼,你为什么朝我狞嗥?!

日寇,你为什么逐我村栖?!

啊!难道这是我的葬身之地?!

唔……十昼夜了,在这绝顶独栖……

谅我难见患难的兄弟!

摩天岭,你保卫着我的灵魂吧!

我的千古,寄托予你。

刘流从东北潜回关内后,曾在烟台抗联秘密大本营暂避,此时他依然意志不衰,发誓要将日本侵略者彻底赶出中国:

破网雄蛟卷浪归,

扬鬚张目探东陲。

但得雷雨行风浪,

不灭黄虬誓不回。

其后在革命队伍中,刘流找到了家,打日本的志向得以实现,并且显示了自己文武双全的才干。这时的他内心时时跃动着少年得志的喜悦,他《自诩》:

枪击仇敌灭,

马逐野兽惊。

笔挥诗书就,

锄动害草平。

在与敌寇的战斗中,队伍有时遭遇挫折,但刘流对胜利依然充满信心。1938年,在滹沱河边刘流浅吟《小溪》:

您,小溪

别再低头哭泣,

知道您去冬受了寒冷,

也知道您被法西斯的秽血沾污受了委屈;

但是,您睁眼看,春又来了!

您的冻伤,己经解体,

您该欢笑吧!

奋起,莫迟疑。

用您那纯洁的津液,

灌溉这自由的土地。

刘丽华认为自己的父亲“是一个性情中人,他用诗记录下自己的喜怒哀乐,有战斗胜利时的喜悦,也有逆境中的沉痛和失落。总的来讲,他的诗属于那个时代,粗犷豪放但又不乏细腻与柔情。”在战斗的间隙,刘流欣赏着解放区的秀美景色,抒发着“肩荷自卫武器,手携伴身情侣”的战地浪漫;在部队休整时意外发现世外桃源般的深山美景,他会《夜入古峪》而流连忘返;而有时,他也会流露出因为要去战斗而惜别爱人的《请把我的灵魂放回来》的眷恋:

是谁制造下的亲爱?

又是谁制造下的悲哀?

为什么啊!为什么?

你把我铁石心肠变!

你把我刚毅性情改!

我求你,把我的灵魂放回来,

我去向法西斯讨回血债!

你留下的两滴热泪,

我永远地把她挂在胸怀。

然而,更多的诗是表现刘流对战斗胜利的喜悦与豪气。1945年日寇投降后,他在部队胜利进军的征途中,尽情地高歌《祖先的战场》:

百里无障的旷野,

满铺着猩红的土壤,

烟雾茫茫,

静听指南车的轮响。

啊!这是祖先的战场,

胜利的地方!

看,黄帝的子孙们

循着指南车的轨道前进!

蚩尤底部卒们:

狼狈慌张!

听吧!阵中的号角声嘹亮,

吹奏在这指南车的轨道上。

自古燕赵多慷慨悲歌、侠肝义胆之壮士,更不乏至情至性、风流俊雅之才子。刘流的性格和诗文继承了这水乳大地的古风,他的诗显现了他既豪爽又细腻、既率真又灵性的个性,展示了他滚烫的赤子之心以及生龙活虎的生命历程。就诗作本身来说,也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

荒唐岁月里身体遭摧残思想被禁锢

《烈火金钢》成功出版后,1959年刘流开始在河北艺术学院任教,讲授文艺理论和小说创作,同时担任《戏剧战线》主编。这时他听取了读者对《烈火金钢》的不少建议和意见,准备着手进一步修改并进行第二卷的创作。与此同时,他又在构思新的长篇小说,一部是反映家乡几代人的兴衰史,以及家乡人民近百年来不间断地反抗帝国主义侵略与压迫的斗争历程;另一部是以他自己的亲身经历为素材,描写一支在共产党领导下的革命武装的诞生、成长、壮大的过程,反映几种不同类型的青年参加革命的曲折经历,书名定为《红芽》。

据刘美华姐妹回忆,刘流年轻时走南闯北、屡经磨砺,身体一直没出过什么毛病,但此时恰值国家遭受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已是四十六七的刘流早年因战争环境身体极度透支,现在又因工作紧张、营养不良,身体一下子垮了。严重的神经官能症、贫血、牙神经抽搐,使他有一段时间甚至已不能正常工作。《烈火金钢》出版后,由于印刷量大,稿费较可观,他主动提出不领工资靠稿费生活,如此有两年时间。后来由于身体状况不见好转,作品数量减少,才又恢复了工资待遇。但这期间,刘流仍以顽强的毅力克服疾病的折磨,写出了《红芽》第一部约20万字,并于1964年下半年开始在《河北文学》上连载。但此书未及定稿,“文革”爆发,刘流的创作被迫中断。如今,这部作品除已发表的章节外,其余底稿由于十年动乱已不知去向。

“文革”开始后,刘流到河北文联参加运动。与文化界其他人士一样,他也没能逃脱厄运,挨打、挨斗、关牛棚、隔离审查一样没落。同时《烈火金钢》也遭到了批判,一些人到河间县大批刘流,批《烈火金钢》。隔离审查后,刘流被下放到河北卢台“五七干校”。在那里,繁重的体力劳动使刘流本来就病弱的身体雪上加霜,以致后来发展到尿血、肺气肿。到了1973年底,干校不得不放他回家治疗、养病。

同那个时代的许许多多人一样,“文革”带给刘流的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摧残,更严重的是对他思想的极端禁锢与扭曲。解放前他在南京炮兵学校曾被迫集体加入国民党的经历,一直是他沉重的思想负担。虽然他没有参加其任何组织活动,不久后即被学校除名,也就断了组织关系。但此时,一些人旧事重提,他只好不断地写材料“深挖”自己的所谓历史问题,而实际上这一问题早在五十年代就已经组织努力弄清楚了;其次,他还因自己搞文学创作,反复检查自己“根深蒂固”的个人奋斗思想和个人英雄主义。刘丽华在回忆刘流的文章里曾这样记述:“父亲有一个日记本,没有写年代,只记了月日,推测可能是他在保定未下干校前的日记,写于‘文革’初期。十几天的日记除了抄录毛主席语录,大部分是写了他的‘思想问题’:因自己有4个存折而产生负罪感,每天都想找工宣队的领导谈,要把这几张存折交出去,为此寝食不安。好不容易得人家的空,与工宣队领导谈完了,存折交了党费,心里才算一块石头落了地。”“还有就是因为失眠、尿血而导致精神恍惚,毛泽东的《为人民服务》总也背不好”,这一定令他“羞愧、着急”。当时那些“牛鬼蛇神”的心理状态与痛苦生活,今天读来令人锥心而无奈。“文革”后期,“四人帮”为了达到他们的政治目的,将意识形态领域搞得面目全非,在所谓大批资产阶级法权运动中,甚至领工资和在银行存钱都成了有剥削行为的罪人,弄得人人自危、如履薄冰。据刘流的女儿们回忆,当时刘流思想上感到无所适从,他的稿费全部上交党费后,家里已没有存钱,他每月的工资也已由“文革”前的120元降至90元,一部分钱还要接济河间老家,而他的妻子没有工作。三个女儿工作后,家里有了些积蓄,但刘流仍不许家里人存钱,认为把钱放在银行吃利息就是剥削行为。

在那个荒唐的年代,以清除人们最基本的思想自由为目的的那些所谓革命家们,用繁琐虚伪的教条乃至伪科学将人们的灵性拖向不见天日的深渊,就连一些非凡之人也遭其蔽而不自知。由于思想遭到禁锢与扭曲,此时的刘流已无法再找到从前那挥斥方遒、激扬文字的创造力,而是整日陷于空洞的政治说教学习批判之中。事实是,刘流的创作这一时期一片空白。

掷笔浩叹!面对此中刘流,又有谁能对他作出公允的评判:是对抑或错?

经典的力量从来拒绝遗忘

“文革”末期,以“四五”运动为标志,整个中国社会渐渐从“文革”的狂热、茫然中开始了反思与质疑。这时已有许多读者开始热切地向刘流询问《烈火金钢》第二部的写作,盼望他赶快重新拿起笔来。这时的刘流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创作热望,拟定了1976—1980年的创作计划。在此需要补充的是,目前出版的《烈火金钢》其实是刘流构思的整部长篇小说的第一部分,其“文革”前的版本结尾都有“第一部完”的字样,而“文革”后的版本就都没有了。“按照父亲原来的创作计划,小说第二部的故事和人物还要进一步展开,特别对史更新他是想作为贯穿全书主线人物来写的,要把史更新塑造成一个经过千锤百炼的金钢式的英雄,在残酷的对敌斗争中史更新还要经受监狱斗争和骨肉亲情及爱情的考验,直到最后指挥部队参加全面大反攻。第一部中史的这些作用还没有来得及写出,因此令人有虎头蛇尾之感。其他如田耕、丁尚武、肖飞、齐英、孙定邦、金月波、林丽、孙大娘等英雄和群众以及解文华、何大拿、叛徒刘铁军等反面人物也都将随着故事情节的展开,循着各自的性格本质特点被塑造得更加完整丰满。此外,在第一部后半部出现的人物肖骋、何志忠等是为以后情节发展作铺垫的,还缺乏完整性,因而不免让人感到人物有些零乱。”刘家姐妹的回忆这样解读刘流原来的创作计划。值得一提的是,《烈火金钢》初版本中原本有对丁尚武与林丽、肖飞与志茹的爱情描写,虽然篇幅不多,但显然更为贴近生活,更为真实,也使得作品更加丰满。但由于极左思潮的影响,以后的再版本中这些情节基本被删除干净了。

于是,在那个政治气候依然偏“左”的季节里,刘流除了开会学习紧跟形势,不断写学习体会外,他念念不忘的是要写《烈火金钢》第二部,要写完《红芽》。他夜以继日地构思着、准备着。然而此时,身体状况已经不给他时间和机会了。十年“文革”,使多少有志之士壮志未酬,又使多少宏篇巨著胎死腹中,令我们的国家和民族蒙受了不可挽回的巨大损失!刘流,就是带着他多年的创作准备,带着他满腹的作品构思,在中国大地刚刚复苏的时节里,遗憾而忧郁地告别了这个他为之付出了全部热情与才华的世界。由于重疾多年并无力彻治,终致肺气肿引发心脏病,1977年春节前夕,一个正直、热情、真诚、灵性的人,一个不饰奢华意志坚定的革命者的传奇星光悄然陨暗了。然而,在那个“左”的阴霾尚未碎散的年月,他那以生命铸就,代表了他一生最大成就,并体现着我们民族不屈抗争精神的经典名著《烈火金钢》,却最终没能与他的名字“安放”在一起——写进他的悼词中。他的妻子、女儿虽多次交涉,但结果只有无奈。一些同志劝慰道:书还在,以后还可以评价。更令人遗憾的是,写出了这样一部具有极强思想性、艺术性,影响了近半个世纪几代人的文学经典的他,却在中国当代文学史册中始终名不见经传,很少有人知道他、了解他,只是在少数学术刊物的研究文章里偶有提及。这样一个取得如此成就的作家,如何就成了一个与当代中国文学史中心远远疏离的边缘人物?老编辑黄伊生前对此忿忿不平:这么大的发行量,这么广泛的影响力,建国后的作品能有几部?!的确,《烈火金钢》一直是靠着小说本身的艺术魅力感染着读者,几无政治色彩的宣传,更无如现在流行的商业操作。这,可能就是经典的力量!

然而民族的经典是不会、也不应该被遗忘的,历史与时代自有抉择:1991年,《烈火金钢》被搬上电影银幕;1995年纪念抗战胜利50周年时,它被中宣部列为向全国青少年读者推荐的100部爱国主义优秀作品之一;2004年又被拍成电视连续剧,以动态化的形象走进千家万户广为传播。

如今,那支写下了纷飞战火的笔已经远去28年了。“1948年中秋时节,父亲写下了《月下思征》一诗,这时他已转到地方工作,离开了熟悉的部队,放下了手中的枪。但是在人民解放军同国民党蒋介石反动军队决一死战的隆隆炮声中,他实在按捺不住自己兴奋跳跃的心,那时他还是一个34岁的年轻人:

秋节三更月正浓,

心辕意马又出征。

挥戈振臂敌前跃,

百万贼兵尽荡平。

晚年,当病弱衰老的父亲希望最后完成他的鸿篇巨著,然而又明显地感到力不从心的时候,他是否会常常怀念那‘挥戈振臂敌前跃,百万贼兵尽荡平’的青年时代?”对此,刘流的女儿们坚信:那是肯定无疑的!

德国诗人海涅在《论浪漫派》一书里曾说:“文学史是一所硕大无朋的停尸场,人人都在那里寻找自己亲爱的死者,或亡故的亲友。”于我,刘流和他的《烈火金钢》也许注定是我文学趣味上“亡故的亲友”。此刻坐在电脑桌前,当我用键盘追忆着刘流铁马冰河的壮阔生命历程时,辽宁人民广播电台的《评书剧场》又一次传出了袁阔成先生演绎评书《烈火金钢》那熟悉的声音。二十多年过去了,此刻听来,我依然如沐甘霖。这篇追忆文章之所以取名为“寻找刘流”,有两层意思:一是它确实如实反映了我对《烈火金钢》这部作品的喜爱以及一直渴望了解作者本人经历的一个过程;二是我觉得,如刘流这样经受过血火洗礼又记录了炮火硝烟,为我们留下了宝贵精神遗产的民族精英,不应远离我们的视线之外,他们应该被我们重新找回并活在我们的时代、我们的生活之中,因为他们绝对值得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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